怪胎又如何by小修罗裴明夏拉斐尔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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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夏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瞎想。

他身旁这个男人，虽然穿着打扮都人模狗样的，很有华尔街之狼的感觉，与那天晚上站在街边的那个“女人”有很大不同。可回忆起来，他们的面部五官、身高特征都极为相似，都一样令裴明夏感到眼熟。

他不敢确定，因为刚才没有看清楚，但他越想越心切，偏头去看，却只能看见对方的侧脸轮廓。

尽管如此，某种令他心悸的感觉还是扑面而来。

脑子一下就乱了起来，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裴明夏主动开口询问：“先生，你好，我想请问一下——”

他才说了几个字，声量便渐渐减弱下去，了归于无。

因为对方没理他，看起来很冷淡，是脚下掉了钱也不屑于去捡的那种冷淡。

裴明夏强忍尴尬，再次鼓起勇气，将语气放得更加和善，“嗨？兄弟，我想问你个事儿......”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对方明明听见他说话了，却没给他丁点眼色，也不出声儿，半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只当他是透明的空气。

陈祈雍：冷漠.jpg

裴明夏放弃了。

搭讪宣告失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想对方该不会是个聋子吧？

眼看电梯楼层不断上升，他犹豫半晌，仍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屏着声息，悄咪咪地用余光去瞄。

这动静多少有点像做贼。

他默默观察陈祈雍的面部特征，视线犹如一束镭射光线，精密地扫过对方的侧脸，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正脸。

——给个正脸看看啊！

——看不清......

裴明夏的站位与陈祈雍齐平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这个角度不好，很妨碍他看全对方的正脸。他眼珠子拼命往前凸，都快掉出眼眶了！也还是不好看清对方的长相。

正正苦恼着，裴明夏的好奇心仍是作祟，起了点小心思。

“哎，好像按错楼层了……”

他发挥自己拙劣的蹩脚演技，假装漫不经心地叨了句，然后挪动脚步，一寸一寸地往前挤了挤，伸出手去，佯装要按那电梯键。

陈祈雍右边的空间不多，裴明夏挤过去的时候还需缩起肩膀，跟个小毛贼似的，才能勉勉强强站到陈祈雍的右前方。

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胳膊，一点点而已，陈祈雍瞬间条件反射，快速地侧了侧自己的肩，避之不及！

裴明夏一滞。

不仅如此，陈祈雍还嫌不够，默默向左移动大半步，下意识地与裴明夏拉开一段距离，如同一座自带防御性的钢铁壁垒，要阻隔身边一切陌生的人和物。

“......”裴明夏心想自己有传染病？还是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为什么有一种对方在高度防备他的错觉？

不对，这不是错觉，他分明察觉到了对方极重的戒心。

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他术业有专攻，修读过心理学，在观察人的性格这方面很有一套。凭借陈祈雍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就能缜密地判断出：

这个男人的警惕性极强。

裴明夏猜对了，如他所料，陈祈雍确实是这种人。

他敏感、多疑，安全感严重匮乏，呈现偏病态。就连路边垃圾桶忽然被风吹得晃动，他都会远离几步，何况是电梯里鬼鬼祟祟的陌生人。

别看他此刻面上不动如山，在裴明夏不知道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了西裤口袋，摸到里面的手机，食指精准地触碰在手机屏幕上，正准备摁下“110”。

还不知自己离进局子仅有一步之遥的裴明夏，再次小心翼翼地转头，脖子一寸一寸拧动，姿态稍显别扭。

对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或者说不在意他，于是他大起胆子，直接转过头看，聚焦于对方的长相。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晚遇上的“女人”？如果是的话，长相会不会跟阿悟相似？

可惜，他的角度还是偏了点，对方戴着眼镜，该死的眼镜框恰好遮住了眼睛。

他斜斜看去，看不全对方的长相，只好气馁地收回视野，咬了咬脸颊，心中非常不甘。

——就差这么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

裴明夏这人就是倔！不肯死心，非要得个结果，经过短暂的调整之后，他再次将头转过去看。

这次，却一眼对上对方扫过来的目光。

不偏不倚，两人就这样撞上了视线。

“......”

空气滞住了。

陈祈雍的眼神清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眸色被电梯里的白光映成偏深的亚棕，此刻就像一道充满审视的利剑，直接砍在裴明夏如偷窥狂魔般的眼神之上。

裴明夏霎时僵住，抬了抬手：“呃，嗨。”

陈祈雍眼睑微动，打量着他，淡淡发话：“你看很久了，看什么？”

裴明夏一时卡壳：“看......”

看你。

裴明夏就像一个在公交车上偷窥女人裙底被当场逮住的猥琐偷窥男，心虚至极，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

男人那双乌溜眼珠夹在细长的眼睑之中，转也转不动了。

尴尬。只想扛起电梯破墙逃跑。

陈祈雍眉目冷峻，神情寡然，两瓣薄唇颜色极淡，说话的语气也如他的唇色一般淡：“我问你，看什么？”

裴明夏喉咙微噎：“我……”

我想看看你。

迟疑之际，裴明夏抬眼，这一次却误打误撞看全了对方的正脸。

因为陈祈雍的脸已完全转了过来，正向着他，连原本挡在眼镜之后的双眼也能被看清。

“你......”他怔愣地看着陈祈雍，手下意识地抬起，颤颤指向对方的右眼。

他发现陈祈雍的右眼处末尾有片疤，很小，极浅也极短，更像是一个接近肤色的小圆点。旁人若不靠近去看，很难发现。

见他呆滞，陈祈雍不耐道：“又‘我’又‘你’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明夏说不出来。在疤痕入目的这一瞬，他脑子里霎时劈过一道惊霹，将小时候的某段回忆带了出来。

右眼角，疤痕。

——“阿悟，你眼睛旁边为什么有个小点点？”

——“这是上次受伤留下来的疤。”

——“好酷，我也能有一个出来吗？”

——“还是别了，小夏，你会像我一样很疼的。”

在裴明夏容量不大的记忆中，阿悟的右眼角末尾有道疤，很小，需要近看才能发现，像一颗被锥子刻上去的浅色泪痣。

小时候他不懂，老是取笑阿悟眼下有个小点，还非要用笔在阿悟的左眼处也点上一颗。阿悟就用手掌遮挡住自己的右眼，哎哎呀呀地躲他。

小明夏拿着画笔，颠儿颠儿地追在阿悟屁股后面，说，这样看起来才平均嘛。

漫漫岁月，时过境迁，裴明夏早已遗忘了许多与阿悟之间的事情，唯独这道摔出来的疤，成了刻在他心上的一个记忆点，直到如今也没被时间冲刷而去。

他曾告诉过养母这件事，他的养母叫郭艳红，特别迷信面相这种事，她跟裴明夏说，眼尾有疤的人没亲缘。

——“他和亲人缺少缘分，阿夏，你可能注定找不到他了。”

裴明夏不信这种东西，他向来只崇尚科学，但心里也还是膈应，就说，他是我朋友。

——“可……妈，他是我的朋友，跟亲缘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重视他，不就是把他当亲人？亲人结的就是亲缘。”

裴明夏没话讲了，过了好久，仍是固执地重复着那句话。

——“他是我朋友，他一辈子都是我朋友。”

现下，裴明夏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右眼角的末尾也有一道像泪痣的疤，很短很浅。

“喂。”

一声轻轻的呵斥将他从过往的记忆中扯出来，陈祈雍皱着眉，打量神色古怪的他。

“哦，”裴明夏反应过来，眨了眨似乎有些水光的眼睛，结束了沉默，“抱歉。”

“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并不好受，特别是被陌生人一直盯着，反正我觉得被冒犯到，你觉得呢？”陈祈雍话里含砂砾，让人听了硌耳。

说罢，他伸出手指，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镜片边缘发射出一道精锐的光。

这个人，明明他的姿态是斯文的，语气是平淡的，偏偏眼神中裹挟着一阵尖锐的寒气，令裴明夏不寒而栗。

他窘迫地抿抿唇，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确实不妥，老老实实地点头：“我觉得也是。”

“那你还看？”

“......”

不怪对方说他，这几句交流下来，裴明夏的目光确实还直勾勾地挂在对方脸上，像颗磁石一样没离开过。

借着这样面对面的直视，他看全了陈祈雍的长相，认定对方就是那晚站在街边灯柱下的“女人”。

是的，两张脸一模一样，他不是瞎子也不是脸盲，百分百能确定就是同一个人，除非有双胞胎。

所以，这究竟怎么回事？女装？

见裴明夏不挪眼，陈祈雍烦躁道：“还看？看够了没？”

他看裴明夏的眼神冷冰冰，当中夹杂几分抗拒，还有下意识的防备与警戒。

陈祈雍：“你是把我当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在观察我？”

“不是，”裴明夏讪讪地，想为自己解释一番，“对不起，我没恶意，不是坏人，我只是——”

只是......

该怎么说？问他你是不是孤儿？你是不是没爹没妈？打小从福利院出来的？还是跟他说靓仔你很眼熟，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怕不是会被当成没素质的神经病，就是被当成骚扰路人帅哥的基佬......

他还在斟酌用词，陈祈雍却受不了这磨磨唧唧的一套，很反感。

此刻在他眼中的裴明夏，虽然长得正正经经，举止却鬼鬼祟祟，眼珠子不安分地瞟来瞟去，像极了不怀好意的偷窥男，说不定下一秒就要动手骚扰。

裴明夏犹犹豫豫地说：“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陈祈雍直接一口回绝：“我不想回答。”

他抬眼看了看电梯楼层，住高层就有这个坏处，电梯要搭很久，不过就快要到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个贼眉鼠眼的人。

裴明夏看着电梯上升也心急，他脑子一热，突然伸出手去，把中间几个楼层的按键全摁了个遍！

这样就能让电梯升一层、停一层，他想尽量把时间拖延得慢些。

“你干什么？！”陈祈雍错愕地瞪了他一眼。

裴明夏搓着手指，没什么底气地说：“我真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就想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那天晚上——”

陈祈雍惊乍道：“够了，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啊？”裴明夏愣了。自己能有什么目的。这个人是不是警惕得过于神经质了？

陈祈雍对于陌生人格外防范，更别说是这种举止古怪的陌生人。他语速极快，厉声质问：“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说！”

“我是这栋楼的住户，新搬来的。”

“你怎么证明？”

裴明夏无语笑了，“等等，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着也不像坏人啊！我是个良民，有正经工作、受过良好教育的良民。”

……他们的对话完全偏移正常路线。

“那你总盯着我？还把电梯楼层都按了，企图延长电梯上升的时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有什么图谋？”

陈祈雍一言一辞皆充满警惕性，越来越神经质，甚至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从裤腰带上掏出把枪来。

但因为他有一张峻冷凌厉的脸，剑眉星目，眼神深邃，所以他神经质得并不令人反感，倒令人联想起谍战片中的冷酷特工。

什么年代，还搞007那套？

裴明夏的反应没跟上对方的脑回路，茫然道：“图什么谋啊，兄弟，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我说了啊，就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也说了，我不想回答。”

“……”

没得聊了。

裴明夏被他散发的寒气唬了一唬，怔愣半秒，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当成变态了！是那种没皮没脸骚扰帅哥的变态！

“我、我......”他百口莫辩，又诚恳又慌乱地说：“兄弟，我对你没那意思，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看你都快报警了。”

“确实。”

“？”

陈祈雍从口袋里的掏出手机，“嗖”地怼到裴明夏面前，屏幕亮起，上面赫然出现已经拨下的三个数字——

“110”。

“.…..我去？！你真报警啊？”裴明夏目瞪狗呆。

对方的大拇指就放在拨打键上，悬而未落，只要轻轻一摁下，他立马进局子。

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气氛突然就诡异起来，仿佛紧紧绷住一条快要断掉的弦。

他本来挺随心的，但对方那种神经兮兮的态度传染给了他，弄得他也紧张起来，别真得锒铛入狱了。

“至于吗？”裴明夏怂了，“我只是觉得你很眼熟，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呵。”陈祈雍蔑笑。这么老套的借口未免太刻意了。

他收起手机，与裴明夏四目相对。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彼此间流动的空气渐渐凝结，仿佛有个升温的趋势。

相对而言，电梯攀爬楼层的速度却好像慢了下来。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当紧绷到一个程度时，裴明夏的鬓边徐徐滑下一滴冷汗。

他终究是忍不住先开口，语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我可能有点唐突，但你记不记得？上个星期的某天晚上！忘了是星期四还是星期五了......大概、大概是星期四吧！那晚，我和你见过！我们遇见过！我在车里，你在街上！你有印象吗？”

陈祈雍的眉头蹙得更深。

裴明夏噼啪补充道：“就在大街上，永宁街！”

“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再想想？”

“没有。”

“......”

裴明夏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那晚的情景太特殊、印象太深刻！对他来说，每一幕、每一帧仍是历历在目！

只不过，那晚他看见的是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人，而今晚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外表很正常的男人，起码看上去比上次正常点。

他仍不罢休：“那时很晚了，大概凌晨两点多。”

陈祈雍淡淡道：“我习惯早睡，不可能凌晨两点多还在外面。”

裴明夏“啊？”了一声，激动得两只手都比划上了，就跟做广播体操似的，非常努力地向对方描述：“当时，我开车经过一个红绿灯，你就站在街边！一个灯柱旁边！我们还说过话的，你喊我帅哥，提醒我绿灯亮了，我说谢谢你，记得吗？”

听他急急说了一大串，陈祈雍半点都没想起来，表情倒是愈发地不耐烦，特别是“你喊我帅哥”这五个字，令他薄唇间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不记得，”他烦道。看了一眼电梯的楼层数，怎么还没到？这破电梯是坏了？

裴明夏急了，破罐子破摔：“那时你穿着裙子！”

陈祈雍：“......”

裴明夏敛了点气魄，“我真没胡咧咧。”

“我一男的穿什么裙子！”陈祈雍气得脖子都红了。

他瞪住满嘴跑火车的裴明夏，如果眼神能吃人，裴明夏大概已被他剥皮抽筋、拆骨入腹，连一点能葬土里的渣渣儿都不剩。

什么永宁街、什么红绿灯、什么灯柱旁边、什么裙子……离谱！陈祈雍在脑中快速搜寻过这些记忆后，结果为零。

0！

他没有去过裴明夏说的那个地方，没有凌晨两点站在街边，没有冲一个陌生男子喊过“帅哥”，也没做过提醒别人绿灯亮了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胡编乱造些什么！

除非......

陈祈雍脑中骤然一闪，犹如一道精光霹雳而过，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自己真的去过那个地方，又或许，那件事情真的发生过。

只是那天晚上的并不是他，而是......

另一个他。

人生在世，无论该按时吃饭的正常人，还是该按时吃药的怪胎，每个人都是一幅独一无二的篇章，他们，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关键词。

就像是裴明夏，属于他的关键词必然是——

“鸡飞狗跳”、“胆大心细”、“勇猛跳脱”、“感情用事”、“孝顺仗义”......

而如果是陈祈雍的话，属于他的关键词就一定belike——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四面楚歌”、“如履薄冰”、“杯弓蛇影”......

经历使然，陈祈雍提防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必要的时候，他对一只飞过的苍蝇、对一个路边的消防栓也会高度戒备。

他生而如盾，一级防护盾的那种盾，坚硬又牢固。性格极度敏感，一旦发现周遭的不寻常迹象，他脑中就会立即敲响一级警报，“嘀呜嘀呜嘀呜”，直至警报解除。

当举止古怪的裴明夏出现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一堆话，说自己曾在某个深夜街头与他萍水相逢，还说亲眼见过他穿裙子，陈祈雍心里立马就竖起了一堵防御的铜墙铁壁，并在周围拉上绕地球好几圈的红色警戒线。

——达咩！

“你认错人了。”他讳莫如深，冷冷地将这句话扔给裴明夏。

适时，电梯终于到了，门一开，他便快步走出电梯。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偷窥狂竟然无视他的“110”警告，直接不屈不挠地跟了上来，紧紧尾随他，脚步急促，就像一条甩不掉的老鼠尾巴。

“一个问题，真的最后一个问题！”裴明夏抱着一丝希望，大跨步绕到陈祈雍前面，拦住对方的去路。

陈祈雍即将爆发。

裴明夏有些激动地说，“我保证，问完一定不会再打扰你！”

他实在是急了，冲动了，就像猫见了红色激光点，是内心强烈翻涌的感觉促使他这样做的！好比一股难以自控的无情力！

若换作平时，他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僭越，这不耍流氓嘛。

他不是流氓，他只是一个找了旧友十几年的苦行僧，踟蹰独行在这条路上太久，苦行僧也会偏执。

陈祈雍被他逼得停住脚步，咬牙切齿：“让开。”

裴明夏偏站定在他面前，眼神深沉而迫切，他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听说过红枫福利院吗？”

“……”

“你知不知道阿悟这个名字？”

“……”

裴明夏的心跳声在胸膛中擂动，一鼓一鼓，每当他讲出一个字，心跳的频率便要快一分。

他满含期待地看着陈祈雍，就像在等待一个期盼已久的答案。

红枫福利院。阿悟。

——这几个字进入了陈祈雍的耳朵中，无比清晰，如雷贯耳。

几乎是一瞬，他那张不动如山的面目崩开了一丝异常，犹如磐石之上突然裂开一条极小的缝隙。他的眼神中混杂了多种情绪，似是触动、又似是警惕。

遗憾的是，裴明夏并没有看见。因为那些情绪仅在陈祈雍脸上出现了短短一刹，便被迅速隐藏掉。

陈祈雍面对着他，冷声而言：“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也没听过你口中的名字。”

裴明夏颓然：“可是......”可是你明明就长得很像阿悟。

他沉沉看着对方的脸，鼻子、眼睛、嘴巴，还有右眼角处的那道小疤，这熟悉的五官和面型轮廓都令他想起多年前阿悟的容貌。

这种熟悉感不是谁都有的，寻找多年，唯独面前这个人能给他这种独特的感觉。

心中复杂，裴明夏还再想说什么，对方却不想再被纠缠，沉着脸指了指脚下，警告他，“到此为止，别再跟着我。”

“我其实没想——”

“别再跟着我！”

当头一棒敲得裴明夏哑言了，满怀的期待也随之消散。再一次寻找而无善果，他满心失落，被当成跟踪狂的滋味也令他很难堪。

——面前这个人，真不是他要找的阿悟？

他神色落寞，侧眼，余光不经意扫到旁边的门牌号，【2802】，稍稍惊讶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反驳回去的底气。

他慢吞吞地道：“我没跟着你，我住这。”

陈祈雍：“？”

裴明夏自己也吃惊。

巧了么这不是？

他也没想到竟和对方住在同一个楼层。这小区每个楼层一梯两户，这么说来，他们还是对门邻居，一个住【2801】，一个住【2802】。

看来，对方就是房东口中那个“深居简出的男人”。

这缘分。孽缘！

“我可没撒谎啊，”他哼声，坦然地摊了摊手。

陈祈雍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没骗你，”裴明夏施施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对方眼前晃了两下，“我真住这儿，不信，我用钥匙开给你看看。”

他话没说完，陈祈雍已不屑与他多作废话，轻声哼嗤，一副避如蛇蝎的姿态，转身开了自己家的门，快步进屋。

“诶！”裴明夏不甘地唤了一声，结果吃了个闭门羹，耷下脸来哝道，“多聊两句又不会怎样......”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他一个人站在这里，默默垂下了握着钥匙的手，暗黄的灯光打在他侧颜，将他的疲态渲染得深重。

他无奈地看了那门牌两眼——【2801】，想象到住在里面的那个男人，轻叹了口气。

这次可能依旧是找错了人。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阿悟不是这样的，不会如此冷冰冰。

阿悟是暖的，是一颗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太阳粒子，天生自带光和热，笑起来很有感染力。每次他被欺负了嗷嗷哭，阿悟就会一边微笑着，一边用软嫩的手掌给他擦眼泪。

——“小夏不哭，不哭不哭。”

可是刚才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个男人......

待人冷酷，额头上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不爱笑也不温暖，压根不是回忆里那个阳光亲切的小男孩。

虽说人会变，但变化如此之大，裴明夏到底还是难以接受，他倒宁愿那人不是阿悟。

所以他觉得沮丧。

淡淡的落寞感萦绕心头，如同带刺的荆棘将他捆绑起来。这种低落的情绪已不是第一次，而是第几百几千次，数不清。

“唉......又找错了吗？”

这些年来，每当裴明夏寻找阿悟失败时，都会有这种消极的情绪出现，如潮涨潮落，永续不散。

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若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希望，却又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望，心累的感觉就会日益加重。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裴明夏的心力终被消耗殆尽。

——“阿悟，你想被领养吗？”

——“想啊，被领养就有家了，还会有爸爸妈妈。小夏，你不想？”

——“不想，我们会分开的。”

——“分开了就再找到对方。”

——“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啊！”

如果，一直找也还是找不到呢？

有时候，选择埋葬过去其实是一种好办法，相当于把回忆和时光尘封，逼着自己向前看。既然找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结果，那或许……

是时候该放弃了。

*

假期宣告结束，裴明夏又开启了苦逼的打工仔生活。

他新的一周过得与往常无异，打着领带上班去，解了皮带下班来。搬砖搬个不停，看症看个不停，像个陀螺一样在医院精神科里旋转个不停，呼啦呼啦地。

毕竟单身寡汉也没拖拍，只能将生活的重心放在工作上……

这天，裴明夏刚和一个病人在医院楼下的草坪上玩摔角，把一身白大褂滚得乌漆嘛黑，老林来找他拿文件，一看他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似的，吓得嘴里的枸杞茶都喷了。

一问缘由，他简直被裴明夏这小子气得血压飙升，血管都要爆炸了。

“你他娘的就是胡来！肆意妄为！脑子长在狗尾巴上，一天到晚就知道胡甩甩！”

“那我还不是您教出来的。”

老林把这完蛋玩意儿往死里揍，裴明夏捂着脑袋上被捶出来的大包，还敢在这儿耍嘴皮子，可谓身残志坚地犯贱。

“老林老林您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您若气死谁如意，最后伤神又费力。”

“滚犊子！”老林脾气火爆，头发都竖起来了，一脚把小裴医生踹出去老远。

实际上，裴明夏倒也没说错，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他这一套胡来的路子就是跟他师傅林高义学的。

刚成为实习医生那会儿，他就跟了老林。老林年近五十，却一点也不迂腐，不是个拘泥的学院派，行事风格剑走偏锋，好听了就叫创新出奇，难听了就叫歪路子爱乱来。

至于他带出来的裴明夏嘛，自然也像他那般不走寻常道。

裴医生治疗病人的手段经常是出人意料。当别的医生规规矩矩和病人谈论病情的时候，他可能正忙着和病人争论皮皮虾究竟是不是虾。当他的病人挟持他说要五千亿赎金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淡定如风地表示“以现在的局势，你可能要一辆摩托车跑路更好……”

久而久之，小裴医生的路子一年比一年野，治疗手段愈发五花八门，偏偏治好了一个又一个，你说气不气人？

能活活把他师傅给气死！

生命力顽强的裴医生再次爬回来，向他师傅认怂卖乖，“不会有事的，那病人最近不疯，我就跟他闹着玩儿，我看着他呢。”

“看看看，看你个屁！”老林喷他一脸唾沫，“你那是和病人摔跤吗？你那是和病人打架！”

那个病人之前是摔跤选手，因为腰部和腕关节受伤，导致再也不能摔跤，怨念成疾就疯了。

裴明夏一直知道这病人心中执念。这日俩人聊着聊着，见病人泪沾襟，他同感甚深，就把人带到医院楼下，头铁地和对方来了场业余摔跤，算是圆满了病人的一个心愿。

裴明夏：“我俩就是随便来场，不较真的。”

老林：“那是精神病人！你不较真，他可能弄着弄着就较真了！”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身手敏捷着呢，没事的！”裴明夏夸下海口，吹嘘自己功夫了得。

因为小时候在福利院总受欺负，他后来也练过一点本领。初高中每天放了学就偷偷溜去小公园里，跟着那些耍太极、练咏春的大爷们练上几分钟。时间不长，但贵在日日坚持，终究也是练得几下三脚猫功夫，还有利于强身健体。

大学时期，他又参加了一个散打社团，多多少少学到两招，体格也有了质的飞跃，直接窜到一米八五。于是乎，这些杂七杂八的武术招式混在一起，他也算练出个通晓门道的名堂来，关键时候还挺管用。

有回他被当街打劫，踹得那个劫匪弃械逃跑。还有一次，他遇上个拿着菜刀来医闹的，也是临危不乱，两三招就夺了那歹徒的刀，救了一个同事的命。

裴明夏扒着老林卑微认错，竖起三根手指：“下次绝对不会了，保证安分守己！”

这屁话，老林也就随便听听，他知道裴明夏不会照做的，一年三百次保证，没几次能遵守的。

“狗屁东西！赶紧换套衣服，滚去巡房！”

＊

傍晚巡完了房，裴明夏喜气洋洋地下班。

他回到小区里，走进电梯，摁下28楼的按键，电梯门正要关上，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请求——

“等等，还有人。”

裴明夏听见了，连忙用小臂抵住电梯门，邻里之间举手之劳。

后面那人小跑几步，赶上了，一进电梯，就很有礼貌地向裴明夏道谢：“谢谢啊……”

声音温和悦耳，虽有些低沉，但能听出语气中的友善，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

裴明夏正要回一声“不谢”，投放到对方脸上的目光却骤然停住。

他一滞，跟一木头人似的，惊讶地看着对方的长相，连抵住电梯门的手臂都忘了松开。

这、这不是那天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个男人？说要报警的那个……他的对门邻居？！

好巧不巧，可奇怪的是，这人怎么好像又变了一副样子？

——再次装扮成了一副女人的模样，穿了件女款上衣，米色的针织布料，下面是条光泽柔和的半长裙，刚好到脚踝以上。长发及肩，但能看出来是假发，还画了个挺干净的妆容。

女装。

“......”

裴明夏自认表情管理还行，此刻也还是没崩住，直接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