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措全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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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出东门之外，时与可保万全。”

元永毓展开帛书，于灯下细看，果然是慕容时与的字迹无疑。可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鲜卑果然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段氏如此，慕容氏也是如此。

自己若是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恐怕要刚出狼窝，便入虎穴。慕容氏所图，正是拿住他元永毓，自己去做下一个段宗贞。

段宗贞翌日下朝，崇政殿寻不见元永毓，被黄门带到了御花园。

天气还不算太热，可春花已经过了花期，满园郁郁葱葱。元永毓斜戴羊皮小冠，身穿窄袖胡服，秋香色缎带将腰身儿束得不盈一握，微风拂过，天水碧的稠衣泛起粼粼波浪。

也就是转瞬之间，他身姿矫捷翻转，眯眼挽弓，嗖的一声，一箭没入段宗贞脚旁的青石，箭羽还在剧烈的震击之下抖动不停，一只肥硕的白兔却仿佛受惊一般蹿跳到假山之后，眨眼便不见踪迹。

元永毓仿佛直至此时才看到一旁的段宗贞，收弓挑眉：“大司马威仪棣棣，惊到了朕的猎物。”

“看来陛下精神恢复的不错。”段宗贞无视了脚边的箭矢，他似乎心情不错，上下打量了元永毓的打扮：“亮色的衣袍很适合陛下。臣那里还有些年前蜀中进贡的艳色织锦，回头给陛下做两身骑装。”

“做来骑装在宫中策马奔驰吗？”元永毓笑了，用布巾拭了拭汗，喝了口茶：“大司马太会说笑了。”

“陛下尽可安坐明堂，赏花逗鸟，吃茶听戏；沙场征战、开疆辟土这等劳心劳力之事，有臣为陛下分忧，如此不好吗？”段宗贞也喝了口茶，神色却十分认真，仿佛真诚的提出一个可行的建议，请元永毓好好考虑。

元永毓也不同他分辨，只仰着脸让他看：“朕孰与城北徐公美？”

段宗贞暗笑他竟然也有这样顽皮的一面，战国策的故事让他生搬硬套过来，倒是分外诙谐。他果真听话地细细端详起来，片刻后又别开了目光。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没有悬念。

五年前京中就曾流传过一句歌谣，“公子一笑花争开，千车万马拜如来”。那时的河东郡王每每乘车过御街，便会被路边的仰慕者围得水泄不通，所谓千车万马半分都不夸张。

彼时的他也曾挤在人堆儿里，张头仰望着这位救过自己一命的“如来”。那时惊鸿一瞥，隔着纱帘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晰。而如今他就坐在自己身旁，隔着三步不到的距离，可见人生的际遇，不亲身经历，是永远也无法设想的。

元永毓却从表情中得到了他的答案：“那是因为我的身上流着慕容氏和已弗氏的血，”他顿了顿，“那大司马更应该知道，我身上同样流着道武帝和太武帝的血。”

段宗贞哑然。

道武帝从代郡起家，南征北战纵横十八年，甲不离身身不离马，凭三尺弯刀统一了长城以北的草原帝国。太武帝三次南征周国，血洗扬州，更一度打到瓜步山下，与周国的建京隔江对峙。

大魏的君王，向来于战场生，于战场死。哪怕是十岁的孩童，也会向敌人挥剑。贺楼越评价元永毓心性柔险，可能不太准确。或者说从他成为一国之君的那一刻起，生命中便不再有曲意婉转这四个字。

“陛下是真的不畏惧臣啊，”段宗贞感慨道：“不怕臣忌惮您的野心，因此对您不利吗？”

“大司马若心有此意，便不会立我为帝。”段宗贞心下一动，险些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便听他继续说道：“大司马对朕的态度实在令人困惑，可大病一场，朕却想明了很多事情，譬如东乡郡公之死，恐怕也非你本意。”

段宗贞握紧了茶杯，片刻后又松开手掌。

自他进入京城，悯殇太后出于畏惧，鸩杀了女扮男装的三岁伪帝，改立殇了的先帝幼主为君。幼主并非元氏血脉，胎里带了弱病，没几天就夭折了。悯殇太后受不了幽闭之苦，自缢于城西北。

再加上前些日子窒息而死的东乡郡公，又有些罢官退职之臣的肆意渲染，添油加醋，世人无不将他视作弑主杀君，凌迫太后，连幼子都不放过的杀人魔头。如今在京中，妇人报出他的名号，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久而久之，哪怕是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也这么认为了，以至于尚关情揣度着他的心意，用一床被褥捂死了元善倾，以此邀功。

可眼前这个前几日病得几乎快死的少年，信誓旦旦的对他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甚至觉得荒谬。

这场君臣之间夹杂着试探的交锋时至如今，已见分晓。

君臣相处之道实则譬如夫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你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元永毓不做政治上的妥协，段宗贞便搬出立后之事来压迫他。实则自从这次交谈之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一意与元永毓对抗是为了什么。

自从晋阳起兵以来，他最初想的是男儿乱世自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进攻北镇时他提拔了出身商贾的尚关情，平灭吴生后，贺楼越投入帐下。但是因为元永毓的原因，他始终对大魏仍抱有一丝侥幸。

但一路走来，功业越来越大，有了威加海内的实力，更有尚贺等人推波助澜，没有人不会对那至高无上的尊位有所想法。更兼悯殇太后失道寡助，让他更加认定天道更易，而归有德之主。

事实上，如今他自己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段氏已然成了一个庞大的政治机器，所有人都被裹挟着向前。譬如尚贺二人要想更进一步，除非段宗贞成为九重之上的那个人。

尚关情捧着一叠画像进入崇政殿时，元永毓正在后园听戏。自从段宗贞上次说到“吃茶听戏”，他仿佛发现了新的乐趣，以至于让人在崇政殿后搭建了戏台，每日请教坊司的伶人艺伎轮番表演。而今日，他已听腻了宫中人的官腔官调，命人将民间班子请入宫中，段宗贞无有不从。

御史们揣摩段宗贞的心思，纷纷上书指斥元永毓不务正业、贪玩误国，段宗贞也视若无睹，一门心思和“立后”一事较上了劲。

这件事起初是为了留个后手，可发展到后面，终究还是变了味儿。元永毓比段伯昭大不了几岁，他不免带入管教子侄的心态。

说起来，以元永毓的年龄，又是生于皇家，理应早已婚配，而他分外抗拒此事，莫非真的有什么问题?

尚关情没想到段宗贞信手所指的人家竟然都是清河崔氏、颍川陈氏、范阳卢氏这样的郡望大族，尤其是崔氏有人现居中书令的要职，一旦成为后族，对陛下的助益可不小。看来贺楼越的如意算盘，这次是要打空了。

元永毓随便翻了翻，便将画册放在一旁，却指了台上一个身穿靛青色袍服的伶官：“你剑舞的不错，留在宫中为朕舞剑。”他挥了挥手，其余人等便尽皆退下。

尚关情眯眼看去，那被叫留的伶官大约二十如许，身姿劲瘦若青竹，不似他人一般油头粉面，面容俊逸却不失阳刚之气。正愣神间，却猛得被元永毓打断：“将军如今做了侍郎，朕要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元永毓性格与从前迥然相异，让尚关情一时有些有些不太适应。他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元永毓所说的是何人，笑着道：“嗨！陛下如今想要什么人没有？哪里又需要臣自作主张......”

“朕要的不是一般人。若是方才那个伶官冲上来想要行刺朕，”他抬头示意周围的内监：“这些人恐怕都拦不住他一击之力......”

尚关情觉得元永毓的想法有些奇怪。如果自己真的往他身边安插一个武艺高强之人，元永毓最该担心的恐怕不是刺客，而是这个人了。他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又提起择后之事。

元永毓却意味深长：“不是朕不想娶世家女，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尚关情想到方才他看那个伶官的眼神，心中便有了猜想：“陛下可否明言？”

“兹事体大。”元永毓摇了摇头，“这件事，朕只能告知段宗贞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