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长佩

逐星长佩

彤云翻滚，由西到东席卷整个天穹，像被燎原的荒野。

天幕成了一个巨大的锅盖，严丝合缝地把所有人盖在里面。

红光照在人的脸上，浓重的压迫感袭来，修为低的人甚至已经有了窒息感。

这异象来的突然，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一个人蠢笨到认为这是一般的火烧云。

“天火出，大凶之兆啊！”

楚英华与洛庭霜对视一眼，前代掌门也就是他二人的师尊曾与他们说过这种现象，天火燎原，人间将遭浩劫。

而天火，也是堕渊之火重燃的前奏。

传说，上古之神为了惩罚人世的罪恶，特降下天火清除，是为天罚。

天火落地深渊，即为堕渊。只要察觉人间罪恶难收，堕渊之火就会出来，对人世进行一次大清洗。

万万载岁月过去，堕渊由于吸收了太多邪恶的灵魂早已变质，它成了贪婪吸食人类灵魂的邪恶之火。

担心心怀叵测之人给它投喂魂魄与之约定成契，引发灭世浩劫，仙魔两道联手将它封印，镇压在地底深处。

而堕渊究竟有多大，没有人见过，它能烧多久，也没有人知道。

地面一阵震动，粗藤般的裂隙从脚下蔓延到升仙台。

时间好像回到了三十四年前，倾颓的残垣和灼热的火光，映在阮长星的眼瞳上。那时他看不见，只能听到升仙台崩塌的声音，感觉到背后要将他吞没的热浪。

跨越时间的恐惧迎面而来，灵魂深处有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一缕火苗般的残魂，在地狱的缝隙里求生，恶魔张开口舌，蛊惑着他自投罗网。他尚存一点意识，把自己藏在崖壁的石头缝里，像种子一样埋了进去。

他不自觉用力，攥紧洛庭霜的手。洛庭霜把他的手完整包在掌心，专注的盯着他无暇的面庞。

是他把他从深渊里带回来，他知道他的恐惧。

…

遥远的人间村庄也被红光笼罩，鸡鸭猪狗狂吠，腰背佝偻的白发老人仰天叹息，“天火降临，人间有劫难啊！”

“柱子他奶奶，快逃吧。”

老人慢吞吞转身，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天边，“死魂山专收死人魂魄，它都出现了，还逃的到哪儿去？”

匆乱的脚步声突然停下，看那座高耸诡异的山逐渐显形，最终成与逐月之巅相对而望。

绝望与恐惧蔓延在每个人的脸上。

人界一直以来受修仙界庇护，逐月之巅无疑是最强大的保护者。

但是，此刻的逐月之巅却被堕渊的烈火烧着。

从堕渊喷薄而出的火像漫天胡乱投射的箭，一旦躲避不及被它击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下一刻便被烧成灰烬。

各派掌门看着自己门下弟子的惨状，心有不忍，他们只有把希望放在逐月之巅上。

“楚掌门，现在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怕是不止修仙界，整个人界也会不保啊！”

楚英华躲过一次攻击，他形容微有些凌乱，但声音依旧沉稳，“堕渊突然重现，距离上次不过三十年，且攻势迅猛，应是有人与它做了契约。”

心间莫名闪过一个想法，楚英华侧头唤了一句师弟，洛庭霜跟他对视一眼，各自看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原来他们想到了一处。

洛庭霜点头，“我会看好星儿。”

一时之间个个狼狈，死伤无数。修为高一些的掌门长老顾不上保护所有人，听着一片哀嚎声，他们痛心疾首。

穆留芳因着眼盲的缘故身上被火烧伤了几处，看着好不凄惨。穆勤松伤势更重分身乏术，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穆留芳死。

他咬牙下定决心，大喊而出，“各位修仙界同门，我有一个办法能灭了这堕渊之火。”

众人一听有办法，连忙回问:“穆掌门有办法就快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穆勤松看着阮长星所在的方向，眼神一暗，“徐溢清死前与堕渊达成契约，这火，就是他引出来的，而成契时用的…是阮长星的血。”

“只要阮长星祭了堕渊，便可解这次危机。”

阮长星怔愣，原来，徐溢清临死之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他的血与堕渊成契？

“胡言乱语。”洛庭霜一剑斩向穆勤松，穆勤松仰倒在地，口吐鲜血。

对着洛庭霜盛怒的眼神，他反而大笑出声，“哈哈哈，你们救不了他，他的结局只有死。徐溢清在他出生之时就取了他的心头血，每年给堕渊投喂魂魄，就为了这一天，你们救不了他。”

洛庭霜持剑的手在颤抖，他一惯冰冷的脸出现裂痕，像熔岩一样慢慢渗透，把他的眼睛烧的血红，他隔着混乱的人群与阮长星对视。

还要再来一次吗？还要再失去一次吗？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再跳下去一次吗？

不。

短短一段距离，他已经急不可耐，洛庭霜飞跃过去，把阮长星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对他说:“跟紧我，不要离开我。”

穆留芳听到一切，他跪下来抓紧穆勤松的手臂，哭着问他，“父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跟徐溢清同流而污？

他以为他能还一些的，他以为他只要死在阮长星的剑下就能再不亏欠他。

可是为什么？

“留芳，他必须死，只要他存在这个世上，你就不可能好过，你永远背着屈辱。”

穆留芳哽咽，“父亲，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年我一直不开心，是因为我觉得欠他，我心里有愧啊。”

穆勤松怔住，“留芳…”

穆留芳没有亲眼看过上一世的阮长星是怎样被人逼迫跳进堕渊，想来与今日的情形相差不大。

当他身临其境，站在升仙台的边缘，背后是深渊烈火，神魂正在经受寸寸侵噬之痛，他才能体会一分阮长星当年的苦。

他说:“阮长星，我以为我能还你，哪怕一点点，也能让我在黄泉路上走的稳一点，但是我错了，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他笑了一下，惨凄凄的，“算了，欠就欠吧。如果今日必须要有一个人跳下堕渊，那就我跳吧。”

“不要！”穆勤松飞身而上，用力到目呲欲裂，可那个跳入堕渊的人早就没了影子，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

怕他一同跳下去，仅存的长宗门弟子把他按在原地，他绝望地哭着，嘴里一遍遍叫着“留芳”。

堕渊火势稍有减弱，活下来的人松了一口气，但不过片刻，火势卷土重来，甚至更加猛烈。

逐月之巅也死伤无数，阮长星突然陷入迷茫，人群在他眼里成了虚幻的影子，他听到模糊的叫喊声。

“星儿，星儿…”

怎么这么熟悉？

可是他怎么都分辨不出来这个声音来自谁，他松开洛庭霜的手，慢慢后退。

堕渊之火在空中翻滚成细长锁链，把阮长星卷上去。

“星儿。”

洛庭霜紧随而上，指尖堪堪碰到阮长星的手指时，被一阵突袭而来的火团隔开，洛庭霜落在地上，眼睛紧紧盯住被困住的阮长星。

阮长星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尝试召唤出长生剑，但灵田被锁，不仅召唤不出长生剑还使不出一点灵力。

他只能徒劳地看着洛庭霜一次次企图靠近他而失败。

楚英华李既白等人也聚拢来营救阮长星，他们一次次发力想斩断那条火链子，但始终没有对它造成半点损害。

李既白心急如焚，他一次次尝试，被灵力反弹到发出一声闷哼。

楚英华就在他身旁，“小白，别太着急。”

李既白侧头看他，那是楚英华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眼神，焦急而脆弱，他说:“师尊，要救小师弟。”

楚英华心疼。

他说一定会救回星儿。

楚知非一回来就看到满目疮痍的逐月之巅，然后他看到了被火舌卷住的阮长星。

“星儿。”他大喊一声，跑到楚英华的身边，“爹爹，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先救回星儿。”

阮长星自然也看到了楚知非，他被困住动弹不得，只能微微侧头喊了一句，“非非师兄。”

还笑了一下。

楚知非被他的笑扎痛了眼睛，鼻间酸涩不已，“星儿，师兄来救你。”

深渊之下咆哮不已，又是一阵冲天火光，爆裂的火团直直朝阮长星冲去，李既白抢在洛庭霜之前飞身上去，用身体挡住了火团。

白色身影像从空中坠落的鹤，楚英华愕然的双眼只装的下这团白，他伸手接住，像接住此生唯一的寄托，也像接住了此生最大的绝望。

“小白…”他颤巍巍的手竟然不敢抚上那惨白如雪的面颊。

“师尊，”李既白动了一下头，楚英华的手心就挨在他的脸颊上，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声音微弱，“你那日…跟小白说的话，小白明白了，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师尊不问小白了，只要小白活着就好。”

他什么都不求了，他只要他的小白好好活着，活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他一遍遍抚摸李既白的脸，哄着他，“小白要听师尊的话，要好起来。”

眼泪顺着他俊逸的脸流下来，落在李既白的衣服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小白不会好了，”可李既白一直清醒，他望着阮长星的方向，听到阮长星在叫他大师兄，看到他在哭。他还看到断崖孤影，烈火吞噬红衣；看到长途漫漫，白衣独行。

前世，他做了一回旁观者，当时只有他站在楚英华的身边亲眼见证一切，其他知情的几位师弟不过也是后来听说。

所以他一直对阮长星有着很深的愧疚。每当阮长星贴着他的脸软软叫他大师兄，他就会问自己，如果他当时义无反顾地去救阮长星，结局会不会好一点？阮长星会不会少受一点苦？

“前世，没有救回小师弟。”他说，“师尊，一定要救回他，莫要让他再受委屈了。”

“好，好。”楚英华哽咽着答应他。

李既白消失之前是笑着的，他最后看了一眼阮长星。

阮长星看到他的大师兄好像化成了星星，星星闪着碎碎的光，越飘越远。

“大师兄！”他大喊出声，巨大的悲伤让他爆发出一股力量，禁锢他的锁链被震碎。他飞到上空，长发披散，眼角滑下晶莹的泪滴，阮长星伸手去抓细碎的星光，嘴里喃喃，“大师兄…”

他什么都没抓住，星光从他的指缝漏过，而他的身后，是更加汹涌的火。

他再度被卷住腰拖回去，一直到堕渊上空。

洛庭霜两指并拢做了个结印的手势，拂雪竖立于半空之中，剑身不断变大，周身寒气愈甚，剑身嗡鸣，蓄势待发。

“师兄，助我。”洛庭霜对楚英华说。

两股修为深厚的灵力注入，巨大的拂雪剑盈满锋利的剑气，似有开山破天的气势。

“去！”

纯白剑锋与赤色巨龙碰撞而上，随着掌控之人的施压，剑身一寸寸下陷，势要切断束缚阮长星的锁链。

冰与火，天生敌对。

终于，在拂雪彻底恢复原来大小之前，火龙被从中切断，阮长星腰间的束缚一瞬解除。

这时，只听见“铮”的一声，拂雪雪白的剑身折为两截，寒光从断裂出溢出来。

洛庭霜接住只剩半截的拂雪剑，他要趁现在彻底封印堕渊。

拂雪再度被他抛上半空，正正当当悬在堕渊头顶。

现在缚住阮长星的只有右手处一根较细的火绳，干涸的灵田有一小股清泉一般的灵气流淌，他用左手召出长生剑。

或许是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长生剑在他的脸颊蹭蹭，与自己的主人告别。

阮长星轻声对他说:“去吧，和拂雪一起。”

长生悬于空中，他退后一段距离，斩断那根缚住阮长星右手的火绳之后飞至拂雪身旁。

阮长星被楚知非接住，洛庭霜施法之余回头看了他一眼。

所有活着的人都加入到这场封印之中，他们把灵力灌输到两把剑里。

两股强大的力量对决，堕渊腾腾火焰中央被压下去一个凹陷，最后，它们随着赤焰烈火一起沉入深渊。

红光褪去，天青朗朗一片，死魂山隐没于一片缥缈的雾里，若不是一片狼藉，大概不会有人觉得刚刚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穆勤松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血渍满身。他看着恢复原状的升仙台，怀疑先前的一切是梦，他的留芳还在家里等他。

对，留芳眼睛有疾，看不见，他得赶紧回家。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家里走。

洛庭霜回头寻找阮长星，越过中间几个人，他看到星儿对他笑的灿烂。

但这个笑容一瞬即逝，洛庭霜拨开人群，在阮长星倒地之前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