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草陆介白昳byBrokkoli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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倞城郊外，柳树抽出细长的枝条，日光从上头落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似在随风张牙舞爪。

“我爹的臭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绝对不是针对你们俩个，只是单纯看不上游方术士罢了，你们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柳昌言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把手里拎着的包袱挂到陆介身上，神情恳切地嘱咐道:“千万照顾好我师父，别让他饿着累着，我过两天就去找你们。”

白昳斜靠在马车上，一双眼睛轻阖，鬓边发丝在微风中清扬，时不时轻柔地抚过唇角，宛若情人间痴痴缠缠的亲吻，陆介收回目光，再看向面前的柳昌言，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

初见他以为柳昌言是个不着调的纨绔公子哥，现在再看，分明就是一个被养得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陆介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为什么想拜白昳为师？”

柳昌言一脸正义凛然，“当然是学得一身本领，然后仗剑天涯，斩妖除魔，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陆介上前一步，从柳昌言遮遮掩掩的手中扯出一张字条，“照着读可不行，我要听实话。”

柳昌言哭丧着一张脸，“照着读怎么了，这还是我琢磨到半夜才想出来的呢，虽说是冠冕堂皇了些，可哪个男人没梦想过变成大英雄啊。”

陆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看在你出钱出力的份上，我就帮你一把。”

柳昌言顿时一脸喜色，还没等他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嘶鸣马声，马蹄声渐渐清晰，一人打马而来。

穿着黄色长衫的黄老头从马上一跃而下，看起来身子骨十分硬朗，他喘了口气才道:“幸好赶得及，小友，要离开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来给你送别。”

柳昌言重重的哼了一声，“就算不说你不也闻着味过来了么。”

讽刺意味十足，黄老头也不搭理他，转身从马上拎下两壶酒，“紫琼托我带给你的。”

紫琼就是酒巷里酿酒的绿衣姑娘，陆介经常去酒巷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似乎隔着酒壶就闻到了酒香，陆介接过去，“替我向她道声谢，以后一定还去她那儿喝酒。”

黄老头也笑着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咱们再切磋切磋酒量。”

两人一来一往聊的十分畅快，柳昌言见黄老头故意忽视他，少爷脾气又上来了，动作十分熟稔地抽出腰间长鞭。

黄老头不为所动，一脸谁怕谁，来就来的表情。

这两人又要吵架，陆介向后退了一步，从战争中心不声不响地离开。

日光渐盛，拴在柳树旁的马缩在树影里，倦怠地打着瞌睡。

陆介踱步到柳树下的马车旁，轻轻敲了敲车窗，浅蓝色的帷裳被人掀上去，柳洳慧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见是陆介，她轻轻抿了抿嘴唇，“公子可有事？”

陆介手臂撑在车窗上，上半身探进马车里，“柳小姐收到我给你的书了吗？”

马车中间摆了张木桌，陆介以如此姿态凑近，使得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逼仄了一些，柳洳慧想往后退一退，小腿磕到了木桌，退无可退。

她捏紧了手中帕子的一角，“收到了，可我不记得有将书借给公子。”

陆介轻轻笑了一声，“我记得柳小姐曾说过自己不爱看书，现在看来这话也不尽然。”

柳洳慧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情，语气倒是一贯的轻柔，“公子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保持现在这个姿势不算轻松，不过片刻，陆介便感觉到腰间发酸，他锤了锤腰背，“不明白？柳小姐这话说的怪有意思的，若是不爱看书，怎么小姐与猫妖的故事和那话本里写的相差无几？难不成那话本子的作者有预知的能力，提前窥视到了小姐与猫妖发生的事？”

马车内沉寂几息，柳洳慧抬起脸，淡色的唇稍显夸张地向上弯起，竟有几分艳丽之色，“那又如何，猫妖已死，一切都尘埃落定，公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柳小姐还是这副表情漂亮些，柔弱可怜四字实在不适合你。”看到柳洳慧的神情僵了僵，陆介满意勾唇，“我有一个故事，柳小姐想听吗？”

柳洳慧漫不经心地靠在软垫上，“陆公子想说故事，我岂有不听的道理。”

听起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陆介一只手捻着柳叶，抬头时与不远处的白昳对视，少年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陆介不由得扬眉。

对于少年的花花肠子绕了好几圈，面上却平静道:“迟山寺里供着数不清的往生牌位，其中一个刻着春雀的名字，听起来普通至极，没人知道她曾是倞城红极一时的名妓，更没人知晓她曾为倞城太守柳弘文生下一个孩子。”

“撕拉”一声，绣着花瓣的帕子裂成两块布条，柳洳慧抬眼，沉沉的目光凝在陆介身上。

陆介不为所动，“十三年前，柳弘文高中状元，又得人人艳羡的姻缘，一时风头无两，沉浸在名利场中的他完全忘了倞城中还有一个盼他归来的妓子，等几年后，他带着家眷回倞城探亲，春雀带着女儿找上门，请他为自己赎身，如若不然，她就将当年之事一并告诉柳弘文的妻子，柳弘文靠着岳丈平步青云，自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表面假意答应，实则为保永无后患，派人杀了这母女二人。”

柳府过世下人的疯言，柳洳慧每月必去的迟山寺，曾经的名妓，看似毫无关联，其实真相就浮于表面。

陆介多日流连于酒巷茶肆，这些地方少不了闲言碎语，只要稍加打听，很容易就能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此刻看着柳洳慧的模样，陆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陆介说完看向马车内的人，“柳小姐，迟山寺的往生牌是你供的吧？”

柳洳慧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将乱成一团的手帕扔到一旁，神情有几分释然，“陆公子的故事真是精彩。”

陆介话锋一转，“陆某还有一个疑问，柳小姐，你是如何成为柳府小姐的？”

“柳弘文派来的下人第一次杀人，由于惊慌并未下死手，我没能死掉，我娘也有一息尚存，只是可惜……我求了无数人，却没人帮我，我娘最后还是死了。”柳洳慧声音绵长，似乎陷入了过去的回忆，“柳夫人长年信佛，经常在城中施粥，见过我几次，她那时刚夭折了一个女儿，因为怜惜我，便收养了我。”

这件事听起来有些讽刺，柳弘文想杀死春雀母女，不让他们踏进柳家半步，而柳洳慧最终还是成了柳家人。

“我以为这会是新生活的开始，可是不是……”柳洳慧抬起手，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额角，“那些人、那些场景，我一刻也忘不了，他们的每一张脸，每一个冷眼旁观的神情，这些记忆日日夜夜折磨着我，反复着、反复着提醒我报仇。”

她神情癫狂，宛若疯子。

陆介接过她的话，“所以你利用猫妖，将柳弘文炼成傀儡，又在城中大肆杀人。”

“公子觉得我做错了吗？”

柳洳慧问道，却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我不后悔，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么，还有那些人，如果他们当时伸出援手，我娘也许就不会死了。”

陆介听到她的话并不觉得奇怪，猫妖被黄老头打伤，魂力虚弱，柳洳慧让它附于自己身上也要继续杀人，可见她对复仇的执着。

柳洳慧半阖着双眼，说完这番话似乎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朦胧的光晕中，她好像看到了娘亲。

春雀是柳洳慧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她开心时会画上浓妆，光着脚跳舞，淡红色的裙摆像花一样，不为取悦客人，只为她自己跳一支舞。

不开心时，她连口脂也不涂，没有胭脂的她是苍白的，她抱着柳洳慧哭，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娘这辈子活得太脏了，只盼着干净些、体面些地死掉。

可她死得既不干净也不体面，她被扔在荒山杂草里，漂亮的裙摆满是泥土，脸上的胭脂脏兮兮，连座坟墓都没有。

只要杀死那些人，她娘就能干净体面地离开了，她这样想，所以即使猫妖附体的代价是折损寿命，也从未后悔过。

柳洳慧曾以为这些话她会埋藏一辈子，现在全都说出口，却是难得的释然和轻松。

“那只猫妖对你很重要吧？”陆介忽然道。

柳洳慧一怔，轻轻嗤笑，“不过是一个顺手的工具罢了。”

陆介意味深长道:“是么。”

柳洳慧偏过头，陆介并未拆穿她拙劣的谎言，只是温声道:“那便如此，多谢柳小姐来为我们送行。”

柳洳慧闻言诧异地抬起头，“你不告诉大家真相吗？”

陆介笑了笑，笑声同不远处柳昌言二人的争吵声重叠到一起，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柳洳慧，神情似是悲悯似是嘲讽，冰冷的像是在俯视卑微的蝼蚁。

柳洳慧呼吸一滞，再去看时，陆介仍旧是那副眉眼带笑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陆介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得有些妖异，“柳小姐说笑了，谁是幕后真凶我半分不关心，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觉得……很有趣啊。”

他说完，脸上笑意更甚，却没有笑出声，就这样捂着胸口无声的大笑，甚至眼角笑出泪水。

柳洳慧却陡然间毛骨悚然，这是个危险的人，她忽地意识到。

柳洳慧看着陆介步伐欢快的走到黑衣少年身上，脸带笑意地勾了勾少年的头发，少年不理他，他却不依不饶，变着法子讨嫌。

真可怕，柳洳慧不由得想，那个少年见过陆介的真面目吗？

她陷入思绪的时候，陆介突然回头，看向她，“她喜欢你吧？我在你房间里见过一幅桃花图。”

桃花节是倞城独有的节日，每年的这天，未婚男女会一起共赏桃花，互表心意，久而久之，在倞城，赠予桃花图，就是爱慕的意思。

陆介没说是谁，柳洳慧却一瞬间就明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放下了帷裳。

“连字都写不好，怎么可能会画画，桃花图……明明是我画的……”

安静的马车内，传出一声轻语，声音太低，没人听得到，风一吹也就散了。

柳洳慧将手帕扔出马车，白色的布条在风中转了两圈，与她渐行渐远。

她曾捡到一只猫，黑色的狸花猫。

妓院寒冷的柴房里，她与猫依偎取暖。

六岁生辰，她许了一个愿。

希望永远和猫在一起。

后来猫跑了，她不再是她。

跑了的猫会回来，却因她而死。

这一次，猫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