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by坐北

破阵子by坐北

沈闻将锦帕妥帖收好，心绪万千烦乱。一扭头，见窗外灯火煌煌，市声喧嚣，才发觉暝昏已至，楼角犹吹笛，夜市正张灯。

他左右心头压着事，在屋里也呆不住。便将锦帕藏好，摸了几个钱揣在怀中，走出去散心。

大秦民风开放，亥时之后，分明应是大渊落之时，万物于天深盖藏，可汴京城的夜色里，却是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绕。春船载绮，人语争哗，花光满路，萧鼓喧空。沈闻行在熙熙人群里，耳边商贩叫卖，两侧朱户绮窗，他缓缓踱过那些喧闹，流光依依泄入他双睫之间，把那黑雾笼着的泉照出几分溢彩涟漪来。

他随着人潮，无甚目的地走走停停。路过一家青楼时，二楼花窗后正站着几个相熟的姑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望见沈闻，声如莺燕：“沈爷可好久不见啦，怎么也不惦着我们姐妹呢。”

另一个便接着话头揶揄：“沈爷惦着你作甚？要叫沈爷惦着的，怎么也得是眉生姑娘。”话毕纷纷掩住丹唇，笑闹不止。

沈闻抬头望见几女，眨眼功夫，眼中黑雾散尽，勾起滟滟笑意：“这话说得教人伤心，我何曾不惦着你？可惜沈某三旬九食，花拳绣腿又敌不过你楼中龟公。”他忽而朗然一笑，姿容胜过背后火树银花：“……此时相对，虽寸步千里，不过有缘得遇，沈某已是心满意足至极。”

众女皆是欢情场中人，虽知不过是调笑话，却也由不得动一动心，面上却怕姐妹嘲笑，便都只扶了扶云髻，拿团扇半掩了面，朝下唾道：“沈爷好一张嘴！不怪能得了眉生姑娘欢心。”其中一个顺手取了鎏金盘中盛的金黄柑桔，隔空抛与沈闻：“不是三旬九食么？沈爷且拿这个垫垫。”

沈闻得了柑桔，朝楼上诸位姑娘们拱手作揖，面上笑意衬在灯火辉煌里，俊美得叫人心折。他虽年龄不小，但眯着眼一笑，模样仍似少年爽朗。小小的插曲后，他一面上下抛着柑桔玩儿，一面继续漫无目的地晃荡。夜风将清甜的柑桔香送到他面上。

待柑桔的表皮被他摩挲得温热的时候，他已横穿了灯市街，到了人声稍息的地界。后头隐隐有琴调悠扬，面前月华银光下却是一架堪堪容得马车经过的窄桥。无名水流汩汩其下，将月色碰成万千碎银。窄桥两侧，媚柳垂条。沈闻手中掂着那只柑桔，停在了桥上。

灯火稍暗，方能看清原来今日夜色甚是温柔，星如银灯，月似弯弓，光华流转，美不胜收。四下安静下来，千头万绪方才缠绕在沈闻脑中……然后呢？

他来到汴京十年了。十年时间，不过是为了还原一个真相罢了。因在汴京常住，他金盆洗手，再未行骗人之事。十年时间他尽全力搜集信息，寻找一个埋藏了十七年的真相。

那份誊写的卷宗疑点重重，涉案文稿甚至不是闻洗河手笔。他父被冤已是板上钉钉，而刑部正是赵相所领……

然后呢？他沈闻混到如今，不过是一市井小民。拿一份卷宗尚需借助眉生女色，又有什么能力去质问手眼通天的赵相缘何冤杀他闻氏满门？

手一抖，腾空的柑桔没能接住，沈闻急忙伸手去救。那圆滑的柑桔在他指间颠了两颠，还是不可避免地往水中落去。眼瞅着美人所赠即将落入奔流，沈闻心下刚欲叹息，却忽然察觉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面前蓦地一道银光。

再一愣神，却是寒戾的枪尖镀着银辉，上头稳稳地立着那只金黄柑桔，长枪直直递到了沈闻面前。

沈闻骇了一跳，下意识抬眼去望长枪的主人。来者率了七八随者，皆乘高头大马，个个飒爽，为首者正是替他捞桔之人。明璨月光沐在后背，叫沈闻瞧不清他的脸，只觉轮廓笔挺爽利，一身凛冽风意。

见沈闻不接，来人颠颠长枪，柑桔失了平衡，眼瞅要掉。沈闻眼疾手快，一把救下，抬头朝那人道：“多谢。”

那人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像是急着赶路似的，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领着随者绝尘而去。一队人入了那雕车竞逐宝马争驰的灯市街，很快没了踪影。

沈闻手里捧着桔子，望着那队人马背影，良久方才收回目光，将思绪重新拉回自己所念之事上。白日黄熠所说之语飘入脑海，沈闻忽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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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各家阔少入了夜都在何处，没人比沈闻更清楚。这会他有了方向，步速便也快了不少。不多时，便见一朱栏彩槛的气派雕楼，上头铁画银钩三个大字“鸣玉楼”。沈闻停也没停，抬腿迈了进去。

“你说……甚？”黄熠左拥右抱，一身酒气，脑子也有点不甚清醒，大着舌头，“你你你……要我家小厮的衣裳作甚？”

他身边二女一面给恩客添酒，一面对着沈闻似笑非笑，秋波频送。沈闻接过她们手中的螭纹银壶，亲自为黄熠满上：“嗐，这不是仰慕天下文士名家的风采么，想随你大哥一同去沂水宴见见世面。黄公子行行好，便了我一愿罢？”

黄熠无论相貌还是脑子都大抵随了母亲，一双不甚清明的圆眼望了沈闻半晌，脑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你想去沂水宴啊？去那儿做什么，一群我大哥那样的人坐在一处喝苦茶说大话，无聊得很，无聊得很。”

他自是脑满肠肥，沈闻有求于人，只赔着笑。黄熠却往身边一女怀中一靠，瞄着沈闻大剌剌道：“我同你讲……嗝儿。”另外一女忙拿帕子替他拭脸。

“我同你讲，哪用得着随我大哥一同……你只消穿得气派些，摆出一副书呆子样儿，准备三两篇歌赋诗词……自去就是了。”

沈闻犹豫道：“这也可行？我无邀贴……”

黄熠道：“又非正经宫宴，谁在意什么邀贴？沂水又不属于皇族，人人皆去得，顶多那日守卫严些罢了。齐王殿下爱重有才之士，你便装个书呆，他必主动邀你。嗐，你竟为这点子破事来找我，要不叫两个姑娘，兄弟快活快活？”

一旁侍候的佳人便掩着唇笑：“黄公子可说笑了，别处便罢了，沈爷来这鸣玉楼，从来也没找过旁人呐。”

鸣玉楼的姑娘是汴京出了名的貌美，黄熠身边这两个自是神彩顾盼，俏丽多姿。然则二姝加在一处，也不敌眉生姑娘半丝风致。她二人自知所差甚远，也不嫉妒，仍盈盈笑道：“眉生姊姊的心头好，鸣玉楼的姐妹哪有自去招待的？不过沈爷今儿是见不成眉生姊姊了，再多留一会儿吧，她等下便出来了。”

沈闻奇道：“出来？干什么？”

黄熠惊讶道：“你居然不晓得？眉生姑娘今夜新舞，你瞧瞧底下那好些人，哪个不是来一睹芳姿的？”

沈闻原就注意到鸣玉楼今夜分外热闹，只是也没往眉生身上想。此刻明了原委，面对二姝玩味目光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只“噢”了一声。

这时外头烛火忽而阑珊，吵闹声消去一半，连醉酒的黄熠也清醒了不少，道了句“来了”，便站起身来。二女忙推开雅间的雕窗，望出去正能瞧见一楼的高台，实是赏舞的绝佳位置。沈闻跟着黄熠来到窗前，还未站定，就听凌空两声箜篌画音。

冷泉似的寂寂两声，叫底下剩下一半的吵闹声也彻底消了个干净。遥遥望去，台中正摆着一架凤首箜篌。龙身凤形，金彩翠藻，不过一架乐器，竟也万千华贵，堪称绝品。箜篌之前，一女坐地垂头，抬臂反手在那弦上轻拨，玉指若水葱样的修长。

她着一身烈烈红衣，面上蒙着坠金珠的面帘，长发只在发尾系住，此外再无半分装饰。然而雪肤乌发，身姿窈窕，低垂的长睫若团扇样，在眼下打出青黛色的阴影。

沈闻许久不曾亲见眉生——和旁人所调笑的不同，他一直在躲着眉生。

眉生动了。伴着两声清冽远音，她纤罗水袖破空一掷，抬起脸来。纷落的红影衬出她面上血色，一双妙目横波流睇，面帘下一朵红樱影影绰绰，勾起万千春意来。

眉生是个很好的姑娘，沈闻心里清楚。眉生的少女心意，沈闻也都知晓。可他注定要让她失望。

堂中忽然华彩大亮，照清了高台四下景象。绕台竟齐齐摆着数架军鼓，乐师皆扮作军士模样。数十鼓手齐力一击，轰鸣巨雷叫满座精神一振，竟在区区一室中，营出边塞肃杀壮阔。高台正中，眉生媚色顿收，艳美眉目间刹那染就冰寒之气，水袖在她手中，似软剑出鞘，又似灵蛇忽袭。她踩着鼓音一身飒沓，体若游龙，气息激昂。

观者增叹，诸工莫当。黄熠搭着沈闻肩膀，由衷叹道：“女子娇柔之躯，竟也作此风雷之舞。”啧啧叹了几句，话音突转：“沈兄，你年龄已经不小，为何至今尚未娶妻？”又指指场中眉生：“眉生姑娘倾心于你，此等绝色，难不成沈兄也瞧不上么？”

沈闻一愣，扯出笑来：“怎么可能？嗐，你是不晓得生活困苦，我穷得叮当响，至今没个正经营生，何苦祸害人家好姑娘？”

黄熠笑道：“此话不实。别的不说，眉生姑娘这些年手头都攒了不少家当。你若娶了她，置办些田地，收租或者种地，怎么都可维持生计。我猜猜，你莫不是龙阳之好吧？”

沈闻抬手薅他后脑：“少在那胡说八道。”

黄熠笑嘻嘻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大秦这样事多了，只要不扯到明面上来，不都见怪不怪么？话说醉仙阁新来了几个小倌儿，水灵极了，沈兄有兴趣么？”

沈闻：“快滚。”

他说着便想走，被黄熠扯着袖子拉回来：“莫不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啧，你别打我，我是要问你，你去沂水宴可有衣裳能穿呐？你瞧瞧你这一身破布，必叫人赶出来。”

沈闻低头瞧了自个儿一眼，没好气道：“什么破布，我这身还是新的呐。”

“这料子忒次。”黄熠摇头，“你若没衣裳穿，我前儿在宝绮斋定了两身，一直没有取。你选一套送你罢。”

“多谢黄公子好意。”沈闻打趣道：“你那衣裳还是算了。虽然咱俩身量差不离，不过……啧，我可承受不来您那五彩缤纷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