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夜吼by四面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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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军大获奇胜，斩首上万，贼军再次退还数百里外，睢阳城内举城欢腾。

那些平日里闭门不出的百姓都跑上街来打听了，问张将军如何身先士卒，许太守如何阵前亲自擂鼓助威，雷万春、南霁云等将领又是如何英勇陷阵。

而最为人们所乐道的，自当是折冲都尉郭昕所率的那支具装重骑，个个以一当百，以长刀马槊乱几次进出于贼阵之中，以百人之力散十五万军心，真乃神兵！

仙奴遗憾未能亲眼看见这支重骑的英姿，昨日他赶到窑上时，城北门外已然厮杀起来，金鼓震天。

他们一众帮工被带去城东大营，做些烧水煮布、搬运伤兵的活。不时有伤兵从城外抬进来，其中也有一两个着黑甲的，看得他胆战心惊，但幸好都不是郭都尉。

后来陆医官认出他来，见他手脚利索，便带着他一起给伤员包扎伤口。如此忙碌一天，到了夜里，白天见过的那些血便入了他的梦。

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肚子也被豁开条口子，一会儿梦见陆医官疾呼：“完了！完了！药都用完了！”一会儿又梦见是郭都尉躺在那里流血，让自己按住他胸前伤口。

做到这第三个梦时，仙奴竟在梦境中想起来，别人已告诉过他了：“郭都尉毫发无伤！”记起这个，之后的梦便都安稳起来。

次日清早，仙奴他们又被叫去城墙下，见城墙上已跪了好几排，几乎各个负伤，凄凉狼狈。

听旁边的人说，这是要斩俘虏，都是昨天那一役生擒的。

仙奴乍闻此，略感意外，没想到张将军也会杀俘。不过他也能想明白，以前读的那些“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也不过是古书里说说罢了。如今打仗兵不厌诈，都是往死里斗，不是你死，便得是我死了。

郭都尉再立大功，自然又站得靠前。仙奴踮着脚拼命往城墙上看，见他横眉冷目，长身而立，那杆中军大旗在他头顶上方烈烈鼓动，果然是毫发未伤的模样，仙奴这才放下心来。

他又去看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数了数，心生疑惑，问旁边的宋老兵：“不是说俘了好几百人吗？怎么我数着才十几个？”

宋老兵告诉他：“张将军向来如此，每回擒了贼兵，都先挨个甄别一番，哪些咱河南本地的，哪些个是幽州来的。”

仙奴一听“幽州”，心头便是一颤，问道：“为何？”

“这不简单？咱河南的百姓都是被贼兵强掳去的，是被逼上战场，放走了就都回家了，不会再随那帮贼匪作乱。幽州那些可就不一样了。别说这些胡狗多顽劣，拒不投降，就算他真说要降，你敢信他吗？留在军中养着，大伙觉都睡不安稳；放他走，他回头还要举刀杀你！那些胡兵啊，都是安禄山那粟特狗养的贼羯狗，必须要一刀砍成两截才干净！”

宋老兵说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听得仙奴齿根发寒，强忍着冷意说道：“可幽州那么多人，也不全是胡人，更不全是叛军……”

宋老兵唾了一口，“谁不知安禄山是幽州的土皇帝？叛军吃的粮是谁种的？叛军骑的马是谁养的？叛军穿的衣服是谁缝的？你看上面有个卷毛胡种，看着比你还小，就已经是个军官了。就这样的胡人崽子，你敢说他这一路过来，杀了多少唐民、欺辱了多少女子！那些胡狗，都一个样，都该死！”

宋老兵一口一个“幽州”，一个“胡狗”，字字刺进仙奴胸口。他不敢多言，只好咬牙盯着城墙上面。

和上次一样，这些俘虏也由陌刀手来行刑。

众陌刀手刚举起刀，一贼兵忽哀嚎起来，正是宋老兵刚说的卷毛小儿。这卷毛小兵大哭说自己后悔了，想要投降，还说自己才刚十六，只是随父从军，混了个军职当当，实际并不管事。

这小兵着实年弱，嫩生的一张小脸哭得通红，发髻散乱，掉下不少头发，蜷曲着小卷，随哭声在脸边一颤一颤，着实可怜，引得城墙上几名将领凝眉相视。城墙下也议论起来，见他实在稚嫩，并不嫌他贪生怕死，反有几分心软。

只有仙奴微微打起牙颤。他识得这口音，与朱泚他家一模一样……是从渔阳来的。

就在人们犹疑之时，郭都尉忽从后面走出来，在那小兵跟前站定，厉声问道：“杀过几名官军！”

小兵拼命摇头：“一个都没杀过！”

“杀过百姓没有！”

小兵拼命摇头：“没有！也没杀过！”

“奸淫过女子没有！”

小兵愣了一下，继而浑身一抖，抬眼看向郭都尉暴戾的脸色，顿时瘫软在地上，屎尿都遗了出来。

郭都尉挪开一步，避开脚下污秽。

这次并未安排他行刑，是以未配备陌刀。他抬手摸向腰间横刀，另一手抓住小兵散乱的发髻，往上一提，便将人拽得半跪起来，引长了脖子。

只来得及听谁喊了声：“郭郎且慢！”

那横刀已离了鞘，于空中一闪，一股血柱便从那断颈里激冲而出，至飞至上方的中军大纛。硕大的黑绿缎旗于风中翻滚，血珠飞溅上去，转眼便彻底没入其中。

仙奴的视线颤抖着下落，见一颗头颅已血淋淋地拎在郭都尉手里。

这次郭都尉没有躲避。那无头尸身歪斜倒下，喷洒的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甚至有血溅到他眼上，他也只是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来。

仙奴站在城墙下，竟能看清那一线血迹斜溅至他眉间，中途被一只茶褐色的眼眸斩断，眼中冷光狠厉，有如杀神一般。

城墙下先静了一瞬，随即翻腾起来，众人齐呼：“杀得好！杀得好！”

仙奴也忙随他们一起喊，却不敢再看周围人的神情，生怕那一张张怒张的口将他一并撕碎。

观完杀俘，仙奴又被带去了水房外面。平素在窑里干活的老兵们去修理盔甲了，他们这些帮工则来给将士们洗衣服，都是昨天那场仗上换下来。

帮工们边干活边说着话，洗完一堆，又送来一堆新的。仙奴随手拿起一件，刚往水里一过，顿时将一槽的水都染红了，霎时间无人再开口。

静了片刻，有人勉强一笑，大声道：“没准都是胡兵的血！”

众人长出口气，纷纷附和，咬定这就是胡人的血，忽又想起旁边就有一个杂种胡，都转头看向仙奴，见他正盯着那血水出神，不由生起气来。

有人过来推了仙奴一把：“今早上在城墙那儿我就看你不对劲！怎么？见跟你一窝的狗被砍死了，心疼了不成？”

仙奴心下不平，驳斥说：“我又不是叛军，凭什么这么说我！”

他平素老实，此时竟敢呛声，当即有人扬声骂道：“杂种胡也是胡！你和那些臊狗贱胡是一窝，都该死！早就看你可疑，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在这城里见过你？说！你是不是也是幽州奸细？”

仙奴丢下手里的衣服，咬着槽牙站起身来，瞪着那些人。可站他对面的这些帮工亦打心底恨透了胡人，纷纷挽袖搓掌，手里还握着捣衣的棒子，似要合伙将他揍一顿。

幸好这些帮工里也有两个与仙奴交好的，从中调停，两厢里最终没有闹起来。只是，散开前，对面仍有人忿忿，朝他唾了一口，骂道：“胡人都该死！”

那俩调停的忙将仙奴拥到一旁，劝道：“别跟他们置气。他们也是吃够了叛军的苦，嘴上说说气话、拿你撒气而已，不是真把你当奸细。”

仙奴紧紧攥着手里的棒子，低着头喘着粗气，半晌才冷静下来。他向这两人道声谢，之后便找了个偏僻的砧石，一个人默默地捣起衣服来。

几件脏衣服都沾了不少血，每一棒捣下去，都能敲出不少血水。

可谁能分清这是官军的血，还是叛军的血？是胡人的血，还是汉人的血？

他想不明白，幽州的那些胡人已安居数代，早把自己当成唐民，为何因有一个胡人叛乱，所有胡人就都成罪人了？

他也想不明白，幽州亦曾作为国家坚壁，常年抵御外族、护卫中原，如今世道生变，过往的那些功劳就也都不作数了吗？

他最想不通的是，那些幽州兵，从前亦是官军，他们如今跟着安禄山作乱，说到底，也只是听令行事罢了。安禄山胆敢叛变，难道不是因为他官高权盛？他一人节度三镇，在幽营二州说一不二，却也要怪到幽州百姓头上吗？

他不禁再次想起阿娘那个疑问：阿爷会不会后悔？

倘若阿爷今早也在那城墙下，听见那些话、看见那些眼神，阿爷是否仍不后悔曾说：“既为唐民，且受国恩，纵不能为国解忧，也万不可为贼臣助力。”

仙奴一下一下捶着衣裳，心中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他最后想起郭都尉斩那渔阳小兵时的神情。

若郭都尉知道自己也是幽州人，那双眼里也会流露出那般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的憎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