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by凉凉生

春和景明by凉凉生

尹春和十岁那年生日，第一次见顾景明。因为被父亲喝醉酒打了两巴掌，他左耳朵很疼，母亲忙着给父亲煮醒酒汤，于是压根不在意尹春和扯着她的袖子说自己耳朵疼。

他偷偷扯了点卷纸，塞进左耳朵里，往外走。雪很大，他蹲在小区保安亭下躲雪，顾景明来给他当保安的爷爷送便当，恰巧见到尹春和，他说尹春和看上去像他养的小猫。

怪可爱的。

顾景明是个直性子，说话也没个分寸，偏偏尹春和是个敏感的人，总将顾景明的玩笑话当真。

尹春和十五岁，就知道自己喜欢顾景明。他在梦里第一次梦见顾景明，看见顾景明对他笑。

笑得真好看。

他从床上醒来，自己抱着枕头时，脸上还带着笑意。

他不肯醒来，于是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够等到顾景明下一刻吻他的动作。

顾景明在敲门，门板咚咚咚被叩响的声音好像羽毛敲在尹春和心上。

尹春和不去开门，顾景明便从阳台爬进来，坐在尹春和床上。

尹春和用被子蒙住身体，不愿意和顾景明有丝毫肢体接触。

直到顾景明掀开被子，看见一切。

“尹春和，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第一次来这玩意儿，还跟你分享过，现在你来了，居然不跟我说。你这叫什么兄弟？够不够意思？”顾景明骑在尹春和的胸口上，伸手去摸尹春和的脑袋。

尹春和眼睛发酸，眼圈红红的。他哭了出来。

顾景明根本不懂他的难堪和雀跃。

那天，顾景明替他洗了被弄脏的衣服。尹春和坐在书桌前看书。

他学习向来很好，顾景明时常为了抄他的作业而被迫帮他，例如帮他拎书包，或带他去家里吃饭。

学习成绩好，这是尹春和觉得自己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优点。

妈妈说，春和，你要好好上进，不要跟顾家的臭小子来往。

可是尹春和从来不听妈妈的话。

尹春和放学后却仍旧要和顾景明去江边走一走，去踩顾景明投落在石块上的影子。

他的左耳朵因为十岁那年被父亲打得太狠，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耳朵发炎，到后来，听力已经渐渐弱化。

他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左耳朵听到的声音会比较小声。

直到有一天，他惊异地发现，别人听东西时不用侧着左耳朵凑近，只有他会这样做。

于是他尝试改掉这个毛病。

可他总想要听清楚顾景明的话，于是总把左耳凑得很近，导致耳朵被顾景明的嘴唇碰到。

顾景明揽着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夸赞尹春和的耳朵很软。

尹春和脸红，他受过伤的左耳朵第一次被人夸赞。

高考成绩出来，尹春和是N市理科第一，他可以填报全国范围任何一所学校的任何一个专业。

而顾景明的成绩堪堪上一本线。

尹春和想要和顾景明考同一所大学，顾景明不同意。

“别为我做傻事，你考这么多分，别浪费了。”

“我就乐意浪费，你管我！”

尹春和有时候会变得特别固执。

顾景明和尹春和打了个赌，他在尹春和的左耳朵旁边说一句话，尹春和要是猜不出来，就得要按照顾景明的意思填报学校，要是尹春和猜出来，那顾景明就不管他。

顾景明凑得很近，尹春和听不太清楚。

他能够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却听不懂顾景明说的话。

很多年后，尹春和参加高中的同学聚会，已经离过婚的顾景明喝醉酒后跟别人说：“我做过的最过分的一件事，是欺负一个聋子，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听不到我的话。但是他猜对了我说的话，我骗他说，我不喜欢。”

尹春和很晚才到聚会的KTV包间，他站在角落，看顾景明眼神清醒地耍酒疯。

他一年前听说顾景明结婚，一个月前又听说顾景明离婚。

还是在国外结的同性婚姻。

尹春和苦笑，他迈出包间，站在KTV外面抽烟。

他向来是个好学生，从小受到欺负不还手，学习成绩优异，孝顺父母，懂得察言观色。

是以，所有人都夸赞他，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他是一个左耳听力几乎完全丧失的聋子。

父亲这些年早已经不再喝酒发脾气，母亲只是整日念叨让他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日子琐碎，把恶人磋磨成凡人，把乖小孩磋磨成坏男人。

曾经，尹春和因为没有能够猜出顾景明的话，而考去了P大。

顾景明的学校距离P大要坐二十多个地铁站，地铁通勤两个多小时。

一开始，顾景明每周都去找他，两个人在校门口碰头，一块儿去P大附近的小吃街逛逛。

十二月的天气把树都要冻掉一层皮，而顾景明依旧每周都来。

顾景明穿着很旧的黑色羽绒服，站在白色的雪景中，像最明亮的路灯。

尹春和总是会在靠近顾景明时，驻足好一会儿。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顾景明注视着他，走过去拦住他的肩膀，说：“尹春和，我等你好久了，你还是不是我最好的兄弟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尹春和摇摇头，说不是。

他爱的。

只是他不敢说。

后来，顾景明好像是厌倦了，不再来找他，总以学习为借口推脱。

尹春和就总去找他。

地铁四号线特别拥挤，往往他需要往回坐两站到始发站，才能抢到座位。

他有好几次，在地铁上睡着，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地铁上，竟然还没有坐过站。

他到顾景明的学校，给顾景明打电话。

顾景明说要来接他，于是尹春和就雀跃地耐心等。

等顾景明到跟前，他才发现，顾景明身边站着个女孩子。

顾景明没有介绍，他也就不问。

好像只要顾景明不说出口对方是自己的女朋友，尹春和就可以当顾景明还是原来的那个顾景明。

女生夸尹春和的名字好听，尹春和脸上带着笑，说自己和顾景明的名字连在一起是“春和景明”。

他补充一句：“挺配的。”

他暗地里鄙夷自己死性不改的占有欲，也鄙夷自己的不死心。

女生笑了一下，用手在暗地里戳了顾景明的手肘。

顾景明不为所动，只是用热水开始烫杯子，他习惯性地把第一个烫好的杯子递给尹春和。

直到杯子在尹春和面前放下，顾景明的动作才顿了顿。

紧接着，他把第二只烫好的杯子递给了自己旁边的女生。

那天，尹春和自己去的地铁站，他让顾景明松松他，顾景明就一直跟在他后面。

尹春和站在路灯下，他等顾景明靠近，踮起脚亲了顾景明的下巴。

在即将亲到的那一刻，顾景明按住他的肩膀，只差一根食指的距离，他就能够亲到顾景明。

可是他竟然再也动不了一点。

“顾景明，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尹春和说。

下一秒，顾景明竟撤了全身的力气。

恰好顾景明低头，尹春和吻到了顾景明的唇。他们谁也不敢动。

顾景明把围巾解下来，系在了尹春和的脖子上。

尹春和将围巾拉得很高，挡住自己哭红的眼睛和脸上的眼泪。

顾景明那天也蹲在地铁站外哭了很久，只是尹春和不知道。

尹春和毕业后，进了一家投资银行。

而顾景明，出国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顾景明的消息。

一年前，尹春和去美国培训学习，他和自己曾经的高中同学在英国叙旧，对方说：“尹春和，你和顾景明的关系这么好，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喜欢男人？”

尹春和的大脑闪过一片空白：“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他上个月跟外国人结婚了，他老婆也是男人。”

尹春和近乎狼狈地回到国内，他破天荒地请了假，上司问他是不是工作太累，尹春和说不是。

他说自己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死了，像兄弟一样的朋友，死了。

既然得不到，那就去死吧。尹春和近乎恶毒地想。

他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从顾景明结婚的噩耗中走出来。

他甚至请了第二天的假，说自己要祝福自己最好的朋友结婚，要去参加最好的兄弟的婚礼，并且将他和顾景明是“好兄弟”的证据，以及顾景明结婚的证据交给上司。

上司无奈：“尹，你知道的，你请一天假，就已经给我带来很大的损失。”

尹春和无辜地将已经过期的请帖放在上司面前。

于是他又得到一天假期。

实际上，尹春和从大学毕业工作以来，就从未请过假，哪怕是高烧不退，也照样上班。

他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一方面源于他的天赋，还有很大的一方面是源于他的努力。

他得到了珍贵的两天假期，他待在家里，给远在美国的顾景明打了个电话，祝顾景明新婚快乐。

顾景明有几秒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顾景明才说，让尹春和好好照顾自己。

尹春和狼狈地挂掉电话。

高中同学聚会，他一个人跑到外面，站在KTV外，他抽完了一根烟。转过身，他发现顾景明站在他身后。

他没说话，顾景明也不说话。

直到他转身要走，顾景明拉住他，才开口：“我在包厢里说的那些话，是给你听的。”

“你胡乱放屁，关我什么事？”

“我只对你说过这些屁话。”

尹春和冷笑：“你们渣男是不是都爱这么哄人？”

“也不全是，我这样的渣男，只爱这么哄尹春和。”顾景明说。

他们相处这么多年，尹春和一个眼神，顾景明就懂尹春和在想什么，这样的默契，让暧昧也变得很有默契。

尹春和带顾景明去了他的住处，他脱了西装外套，让顾景明拿着。顾景明懂他的意思，却什么也没有做。

尹春和最后将脏衣服丢得满客厅都是，咬牙对顾景明说：“你这个人，满嘴谎话。”

翌日，尹春和醒来，衣服被洗得很干净，晾在阳台。

他的西服外套不能手洗，顾景明不知道。

顾景明睡在沙发上，穿着旧毛衣。

尹春和在沙发前弯腰，手指戳进顾景明蓬松的头发里，顾景明眼皮颤动，但没睁开眼。

他吻在顾景明颤抖的眼皮上，吻在顾景明紧闭的嘴唇上。

没有戳穿顾景明装睡的把戏。

尽管尹春和认为，顾景明的追求真的很无趣。

他不爱看恐怖电影，对鲜切花的花粉过敏，不喜欢看焰火，甚至对高级餐厅丝毫没有兴趣。他更想和喜欢的人待在房子里，两双脚挤在一起，偶尔抱一抱，接个吻。

顾景明不懂，对于尹春和来说，最有吸引力的，不是鲜花和焰火，而是顾景明这个人本身。

因此，尹春和愿意陪顾景明去做许多对他自己来说十分无聊的事情。

顾景明从未在尹春和面前说起过自己的遭遇。

顾景明大一下学期，父亲过世，爷爷七十岁高龄，出去打工赚钱给他交学费。

父亲欠了高利贷，厂房被抵押，家里还欠了债。

他大二上学期，爷爷在工地上挑灰桶时，突发脑血梗去世，他回家奔丧。

他奔完丧回到学校，就接到尹春和的电话，于是他刚从高铁下来到宿舍，来不及休息，就去见了尹春和。

唯一一个知道他喜欢尹春和的人，是他室友的姐姐。

也是他同专业的学姐。对方之所以知道他喜欢尹春和，原因是，他给尹春和写的情书恰巧被对方看见了。

他放不下尹春和，总想着，他还可以再等等，等一切都好起来后，他会去向尹春和表白。

只是他没有等到机会，父亲的债主几次来学校找他。

他被迫向学校申请了外出交流的机会，去国外躲着。

那些人已经开始盯上了尹春和，他不能把尹春和牵连进来。

在国外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钱，他半工半读，本来成绩就不好，英语听起来也吃力，就连生活都很困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一个美籍华人Andrew。Andrew的祖父的华人，祖母是美国人，他曾在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国语很不错。在Andrew的帮助下，顾景明的英语水平进步很快。

一年后，Andrew告诉顾景明，他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困难。顾景明懂得投桃报李，就问Andrew是否需要他的帮忙

Andrew点点头：“我祖父要求我必须结婚才能继承他的遗产，否则他就要让我弟弟继承家产。可是，顾，你是知道的，我喜欢男人，我不能和女孩子结婚。”

顾景明不肯答应Andrew的求婚。

Andrew求他，说只要顾景明肯答应和他结婚一年，他就给顾景明一千万。

顾景明仍旧不肯答应。

Andrew说：“有了这一千万，你可以解决你目前的生活问题，也可以回国了。你还可以跟春和见面，为什么你不答应？”

顾景明不知道该怎么和Andrew说，在华国，忠贞是爱情里很重要的东西。不过他更好奇Andrew是怎么知道尹春和的。

Andrew说：“知道你的名字后，再看到你日记里的‘尹春和’，但凡是个华国人，都会记得‘春和景明’吧。”

“可你是美国人。”

“我是披着美国佬皮的华国人，我的根不在美国，你不能歧视飘零的我。”

顾景明和Andrew结婚，因为Andrew说：“你可以早日等到春和景明，没必要把日子过得这么苦。”

离婚后，顾景明带着一千万回了国，还了债务后，还剩下七百多万。

他仍旧穿着旧衣服，租了个小房子，他听说尹春和现在过得很好，竟不敢去找尹春和。

他七岁那年养过一只小猫，白色的，后来小猫丢了，他哭了好久。

他十岁那年，又养了一只春和小猫，小猫被他弄丢了，他也哭了好久。

顾景明追求尹春和的手段很拙劣，他会很早下班，去尹春和的公司楼下接他。

等他们走得离公司很远了，他才伸手去牵尹春和的手。

尹春和其实开了车过来，但没有提起过停车场的车。

顾景明其实也买了一辆二手代步车，车停在他工作的影楼附近的停车场，但他也没有提起。

车位收费不太贵，他认为和尹春和走的这一段路，值得这一晚上的停车费。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这一小段话，是顾景明学生时代背得最熟的句子。

他记性不好，学习中等偏下，偏偏这段话，他记了好久。

春和景明，此乐何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