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by一点江风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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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天雨水足，天气阴阴沉沉，乌云下的皇城显得格外阴森。

小桐子望了一眼天色，低下头给狗包扎伤口。

这是他捡的小白狗。

这狗是皇帝送给淑妃的外邦狗，很受淑妃喜欢，听说吃得比人都好。

它本通体雪白，现下长毛打结，浑身泥水，后腿还有血色，半分看不出金贵。

在这深宫里，主子的宠爱都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他可以慷慨地给你，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收回去。

休养了许久，小狗终于好全了，每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总想溜到外面。

小桐子生怕它冲撞了贵人，总是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没想到还是让它跑了。

小桐子鬼鬼祟祟地在各个殿外观察，不觉走到一处偏殿。

这是齐大人的住所。

他听到殿内撒欢儿的汪汪声，却不敢进去，犹豫半晌，才着人通报。

小桐子在正厅外翘首，看见齐大人，不免心中发虚。

齐大人见他停在门口，启唇道：“进来。”

小桐子身形动了几下，站着不动，齐大人便一弯腰，从脚榻边抱起一只甩尾巴的狗。

“别让我说第二遍。”

小桐子果断进去。

齐大人让他进去，又不把狗给他，而是在盘问小桐子。

小桐子顶着齐大人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一颗心忐忐忑忑，跳的怪让他难受。

小桐子还差几月才满十八，齐大人却只差两年就到而立年岁了。

但齐大人看起来过分年轻，仿佛刚刚及冠。

小桐子一整天有些魂不守舍，做事不利索，被大师傅提醒了几遍。

小桐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齐大人俊美的脸。

小桐子已经很久没见着齐大人了。

他听说最近南方发大水，北方也不太平，朝堂各势力彼此交锋，齐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一定很忙碌吧。

小桐子有点失落。

当小桐子得赏钱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中秋了。

皇帝在前朝设宴群臣，内廷的许多宫人难得闲适，也聚在一起玩乐。小桐子不爱扎堆儿凑热闹，单独在一边。

他看地上不复干净，拿起扫帚慢腾腾地扫地。扫了几下，忽而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有些惊喜。

是许久未见的齐大人。

齐大人站在阴影里，暮色渐深，小桐子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听见齐大人让他跟着。

小桐子跟着进了齐大人的住所。

小白似乎闻到了熟悉人的味道，甩着尾巴颠颠儿地跑过来，小桐子偷偷觑一眼坐着的齐大人，大着胆子和小白玩了起来。

等小白跑了，齐大人喝了口茶，让小桐子坐下。

小桐子就慢慢坐下了。

齐大人拿了一块月饼，咬了个小小的口，咀嚼几下，皱着眉咽了下去，随后便把没吃完的月饼放回碟子里。

“看我作甚？吃你的东西。”齐大人说。

小桐子欣喜地向桌上的糕点发起进攻。

今年的月轮极圆极亮，挂在天边，令壮阔的银河都逊色三分。

齐大人难得穿了一身浅色长衫，束着发，袖着手仰望明月。微风拂过，齐大人衣袂飘飘，仿佛是仙人站在云端。

再美的月色在齐大人面前，也是要自惭形秽的。

一切还是如常的，只是偶尔，小桐子会想到月夜里的齐大人。

小桐子不是第一次碰见人端着汤送去某个宫了。

似乎是皇上吩咐送给某个美人的。

什么汤要皇上亲自指明送的？

小桐子隐隐有了猜想。

芳美人有孕五月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得知这个消息的小桐子正在给小白梳毛，小白是长毛狗，毛总是打结。

小桐子对芳美人能否安稳生下孩子，持怀疑态度。

大皇子的位置，恐怕不是好争的。

既然消息泄露，皇帝似乎不打算藏藏掖掖了，大批珍稀物什源源不断送入芳美人的院子。

听说芳美人喝的燕窝都是整年最好的那批。

听说芳美人因为肚子疼，皇帝哄了一晚上。

听说芳美人可以直接进政事房，那可是皇后都没资格进的地方。

近来有其他宫的宫人来打听消息，小桐子看见之前找他的小太监了，看来另两位有点沉不住气。

小桐子可不要掺和，抱着扫帚赶紧溜走了。

皇帝即将加冠，宫里又要热闹起来。

小桐子大早上起来便磕到腿，好在他只是个扫地太监，没什么繁重的差遣事。

不出意外，今天就是个平淡安稳的一天了。

意外偏偏来了。

小桐子路过莲池，忽然被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公子叫住了。

“那个谁，你给本世子过来！”

这个自称世子的人让小桐子下水捡玉环，听他所言，是外邦的小玩意儿。

小桐子见他身后并无侍卫宫人，暗自叫苦，看来是非捡不可的。

好在莲池不深，水不过腰间，只是池底都是厚厚的淤泥，小桐子行动不便，慢慢往世子指的地方走去。

小桐子在水下探手摸索，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扯了一扯，扯出一节发黑的枯骨。

小桐子浑身发抖。

他把玉环呈给世子，世子满意地离开了。

小桐子垂着头，满手尽是滑腻的污泥浊水。

小桐子幽灵似的飘了回去，正要回去拿扫帚打扫，忽然被人叫住了。

“站住，回去收拾一番，”齐大人皱着眉头，“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小桐子依言照做。

他心里有几分难过。

他想，自己脏兮兮的，确实不应该让皇上看见，万一皇上看他这么不干净，把他撵出乾清宫可怎么办。

毕竟皇上是个任性的，只喜欢好看宫人的皇上。

但是齐大人为什么要皱眉，是嫌恶吗？

小桐子沐浴完，桌上竟然摆着几件新衣服。

奉命而来的公公说，这是齐大人赏的衣服和药。

小桐子谢完恩，看着药出神。

宫里的药十分稀缺，像小桐子这样的低等宫人，能买到的只有过期的和最底端的药。

所以宫人能不生病就不生病，生了病，大多只硬抗。

齐大人是个好人。

小桐子被吩咐着送安胎药去芳美人宫里。

本来送汤是不该他去的，今天人手不够，便派他去。

小桐子端着汤药，才没几步，倏尔有公公让他去见齐大人。

于是送汤药的差事由另一个人顶上，小桐子直接去找齐大人。

齐大人正拿着剪刀，望着狗若有所思。

小桐子一惊，以为齐大人要对小白痛下杀手，顾不得礼仪规矩，飞扑过去，将小白护在身后。

“大人，小白只是个不懂事的狗罢了，何必与它过意不去！”

小桐子痛心疾首。

瞎联想的后果是，给小白修理长毛的工作由小桐子担着了。

小桐子发誓，下次一定不犯傻了。

芳美人谨小慎微养了六月的身孕没了。

皇帝震怒，宫中形势紧张无比，所有宫人都风声鹤唳。

从熬汤到送汤的公公都进了慎刑司，侥幸逃过一劫的小桐子，出了一身冷汗。

凶手抓住了，是个不知名的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被活生生打死了。

听说血流了一地，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顶罪羊。

皇帝换一批新的公公。

小桐子得了齐大人“蠢”的评价，被皇帝调离了。

于是小桐子带着他攒的银子，颠颠儿去了齐大人的殿里。

小桐子仍然在扫地。

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扫几下地，偶尔往窗里看看。

视线所及，是齐大人的书房。齐大人常常在窗前的桌案上写写画画，垂下的眉眼好看极了。

小桐子偷看得小心翼翼的，一次也没让齐大人发现过。

小桐子心里很得意。

齐大人披着鹤氅，眉头浮起浅浅的川字。

小桐子看了一看，把院子里的落叶聚拢，又抬头看看。

齐大人的眼睛像一汪深泉。

齐大人把小桐子叫进屋子里，问：“可识字？”

小桐子脸烧烧的，吞吞吐吐道：“只会写名字……”

小桐子没念过书，名字是隔壁的秀才哥哥教他写的。

他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齐大人端详了片刻。

“季郎？”齐大人笑了一下，说，“想知道本大人的名讳么？”

小桐子点了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齐大人提笔，落下两个不露锋芒的字。

“可记住了？”

齐珌。

小桐子用力点头，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齐大人说要教小桐子写字，小桐子自然十分乐意。

齐大人嫌小桐子写字过于难看，屈尊降贵、勉为其难地拉着小桐子瘦巴巴的爪子，手把手教他一笔一划。

齐大人说：“你这水平，露出去真是堕了本大人的名号。”

齐大人沾了沾墨汁：“季字应该这么写。”

齐大人好像有点恼怒：“看什么，我脸上有字还是怎的？”

从进宫那一刻起，宫人原本的名字便被抹去了，很少有人问起彼此的本名，也没人愿意说出来。

小桐子觉得自己应该是第一个知道齐大人真名的人。

哦不是，第一个应该是皇帝。

但这并不影响小桐子吃了蜜糖般的喜悦。

当小桐子换上厚棉衣时，他终于从扫地太监晋升为伺候齐大人起居的贴身太监了。

贴身太监第一步，为齐大人穿衣。

小桐子踮着脚，笨拙地给齐大人整理领口。

齐大人的眼光直勾勾的，小桐子从没被人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害羞得脸皮通红。

贴身太监第二步，偷吃齐大人的糕饼。

齐大人总是每样糕点尝一口，就搁置在一边。小桐子看得眼馋，便如法炮制，偷偷在每个被尝过的糕点上再咬一个小口。

从来没被发现过。

天衣无缝。

贴身太监第三步，为齐大人守夜。

小桐子坐在榻边，给齐大人拉好帘子。

深秋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寒气从门窗缝隙钻进人的肌肤里。

小桐子搓了搓胳膊。

齐大人动了动，从帘子里扔出一条薄薄的被子。

小桐子把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闪闪烁烁的猫儿眼。

齐大人的东西香香的。

初雪那天，是小桐子的生辰。

碰巧，齐大人得了皇上赏赐的鹿肉。

齐大人无视规矩，拉着小桐子同桌而食。

小桐子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小桐子听说别宫的宫女都折了梅花装点屋子，他也想摘几枝回来，让齐大人看了高兴一点。

小桐子被从前共事的小德子公公叫住了。

小德子穿着旧旧的单衣，嘴皮子冻得发紫，带着几分羡慕说：“你胖了。”

小桐子摸摸脸，笑了笑，“或许吧，我不知道。”

小桐子觉得自己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