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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他会背叛我。

云海之畔，无悔之岸，天地悲号，日月无光。他的剑从我心口拔出，没有血。

我看着他。

芝兰玉树，俊美若神，态度沉静洒脱，仿若万物不萦于心。即便在这个时候，依旧是最初那让我心动的样子。

他没诧异，也没动摇，下一剑携着风雷之势，再次袭来。

或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他大约从来没奇怪过，我的心去了哪里。

最早遇到他，是在暖云崖。他躲在云树之中偷懒打盹，不小心露出小半张脸。那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树在夕阳下变得金碧辉煌，他睡在这片辉煌之中，漂亮得闪闪发光。

我没有走近，只是远远望着他。

当时我明明身受重伤，体内肺腑皆被坚冰冻住，但看着他，心头蓦地一动，竟好似冰消雪融，连疼痛都一并消散。

他真好看。

我被美色所迷，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君上。”乌三悄然出现在我身边，为我奉上疗伤丹药。我服下灵药，一时妖气激荡，涤荡侵入我体内的魔息。

此次受伤太重，我并未维系幻形，额头已然鼓起了两个小角，腰部以下也现出鳞片，双腿化尾，不用看也知道此时半人半妖的模样必定怪异无比。

我应该立刻沉入云海躲藏起来，像每次受伤时那样。可我看着他，竟是不愿挪动步子。

“他是谁？”我早已设下隔绝气息的禁制，却依旧克制不住地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他。

乌三迟疑了片刻，方道：“君上，他是日前参与和谈的人族修士，明灭宗弟子，秦擎。”

乌三用妖语发出“秦擎”未免吐字不清，我是后来方知这二字如何书写。但在当时，我听得一怔，忍不住勾起嘴角。

亲亲？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名字。

“和谈时，为何我未见过他？”

“回君上，秦擎为青阳仙尊门下记名弟子，身份低微，此次前来只是随行。”乌三道，“属下这就将他驱逐。”

难怪，他不受重视，因此才能在这里偷懒。我暗道。只是乌三一向知我心意，怎么今日却不解风情。

“让他在这里睡罢。”我笑道，“我偌大云海，岂容不下一小小人族酣睡？如今魔族当前，大劫将至，妖族人族理应携手抗敌。”

当时我如此说，确也如此想。

适逢苍极天遭遇大劫。天外天浩瀚海中孕育无数魔族生物，本游离在天外，忽有一日，群魔裂天而至，带来灾祸，苍极天全数生灵尽在劫中。

魔族贪婪嗜杀，妖族与人族若不能抛弃门户之见，携手抗敌，苍极天必将生灵涂炭，寸草不留。

是以，我作为妖族至尊，与人族四位仙尊商讨和谈之事，约定双方休战，共同对敌，直至劫数终结。

不过，魔族侵入并不会因我们和谈而暂停。方才我感应云海之南有魔物入侵，匆匆赶去。不料魔物愈发狡诈，竟已知道设下陷阱，利用数万生灵令我投鼠忌器。我顾此失彼，大意之下受了些伤。

不知秦擎是否天生灵觉敏锐，抑或只是正好睡醒。我话音落下，他伸了个懒腰，从云树上翻身而起，眼神还带了点刚睡醒的茫然，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夕阳绚烂的光芒将他的睫毛染成金黄，墨玉一样的瞳仁，闪烁着点点流光。那眸光沉静而洒脱，像是看过万千风景，却未曾泯灭最初的好奇与快活。

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谁在那里？”他扯着云树洁白柔软的叶团，晃了晃悬空的左腿，朝我所在的方向懒洋洋地一笑，“非礼勿视。阁下，偷看他人安眠，可不是君子所为。”

“抱歉，我事前不知你在我云海之畔做这种非礼之事。”我现出身形，不过却用云气将尾巴掩住，不想让尾鳞上的伤口露在他面前。

秦擎看到我，似是被我这可怖模样所慑，一时呆住，“啊”了一声，身子一歪翻下树来。

我轻轻弹指，云海流云瞬息翻涌，丝丝缕缕云气化为轻柔罗网，止住他下落的势头。却见他翻掌一挥，身轻如羽，动若鹤姿，已飘至我身前。

“我……你……”许是出此大丑，秦擎未免羞赧，竟是期期艾艾地红了脸，倒显出几分生动的可爱，他挠挠头，轻声道，“师父他们商议正事，我听得实在无聊。你呢？你也是随师长来的么？不对，我真是昏了头，你长得如此……怎会是人呢？”

于人族而言，我麾下众妖想必皆是奇形怪状。他未竟之言，大约也是说我形容古怪。

“我与人族样貌不同，并非故意吓你。”我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矢口否认，“我只是说，你长得、长得——”

“众生万象，我天生如此，不足为奇。”我打断他，“尊师正于招摇峰小憩，若你去寻他，就说云骄雪随后便至。”

“云骄雪，这是你的名字么？”秦擎展颜笑道，“我是秦擎。”

秦擎那时的笑容干净明快，我只以为他初入妖界云海圣地，人生地疏，将我误认为妖王麾下小妖，故此态度寻常。后来方知，他既随师长来访，必然了解和谈事宜，又岂会不知妖界尊主的名讳？

只是，他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卑不亢。

我确实未曾见过他这样的人。

相识后，他两次三番出现在云海之畔，时常与我偶遇，聊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谈。我受伤频繁，一次抗敌归来，终是被他发现了掩于云气下的伤口。他取出自己炼制的灵药，想要为我疗伤。

我幼时颠沛流离，后历经劫难方成就妖族至尊，并非疏忽大意之辈。可他周身带着清灵温暖的自然之气，关切焦急的神态竟令我心头一软，不由自主便允了他。

秦擎羞赧地说自己炼药不精，又问我因何受伤。我便告诉他，与魔族相抗，最需小心的是魔息侵袭。魔息难缠，落到我身上会受伤，而落到他人身上，少不得便是重伤殒命。

“所以你就宁可自己全数抵挡？”

他语气中的意外惊诧，似乎带了点别的意味，像是在笑我。我虽不明其意，却心下不悦。

“你呀，看着一副聪明的样子。”秦擎一边用灵力抚过我尾尖的伤口，一边摇头叹气，“其实呢，傻乎乎的。”

我尾巴一动，从他手中抽出。

秦擎笑道：“说你傻，还生气了。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人间的君王，从来没有自己身先士卒的。”

“我生于草芥，并非什么‘千金之子’。”

秦擎便笑着摇头。

可我成为妖族之王，唯一职责便是庇护万民。人间的帝王之术，我虽学过一二，却觉太过繁杂，耗时日久，不如多杀些魔族立竿见影。

不过，秦擎说得也不错。我的心思不像人，却也不像妖，一如我的出身，不上不下，既学不会人的狡诈，也学不会妖的诡谲。

我的眼中只能看到一件事，心里只能盛下一个人。

而我的方法，也总是那样笨拙。

长久以来，妖族与人族纷争不断，大战不止，死伤无数。而魔族大劫当头，两族虽仍有间隙，却在同仇敌忾中同舟共济。故此，虽有魔族作乱，我治下妖族死伤竟不足往常十分之一。人族因缔结契约，不曾搜刮妖族内丹骨肉制作灵器，妖族也不再吞噬活人血肉提升修为，一时竟是和乐平安。

然而，大劫过后，短短一两年间，曾经牢不可破的誓约便已摇摇欲坠，很快，人族与妖族将恢复往常，重新陷入漫长而无止境的混战厮杀。

“世道不该如此。”云海之畔，我忍不住叹息。

悄悄溜进来找我的秦擎听了，忍不住笑我的胡言痴语：“世道本就如此，人杀妖，妖害人，千年万载，向来如此。”

……是这样么？

我自堕入魔那天，原本风和日丽。

仅在瞬息间，乌云蔽日，魔气冲天而起，人间亦能见到雷霆万钧。因我逆天之举，天降神罚，凡开灵智者均感应到莫大悲恸，遍地哀嚎响彻苍极天，宛如炼狱。

我将云海撕裂，炼制为洞天，自此盘踞其上，给妖界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秦擎来时，我已是众叛亲离。魔族带给苍极天众多灾祸，人族妖族都不能容忍世间竟有人逆天成魔，均视我为死敌。

我麾下忠心耿耿的妖将纷纷叛变，联合人族想要将我诛杀，不过我入魔后实力大涨，虽然付出了些代价，依然从他们的算计围攻中走脱。

当我独自坐在云海边疗伤，却察觉一人触动了我的禁制。

洞天之外，秦擎孤身而来，神态闲适，目光决绝。

他一连跟了我四十九天，哪怕我将他打到动弹不得，让他跌入北冥之海，他也不曾放弃。

诞生至今，我见过无数一意孤行的人。

只有他，是向我而来。

我终还是将他放了进来，自此广阔云海，也不再觉得寂寞。

——直到他洞悉我的弱点，一剑刺入我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