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年阮白卿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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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南颓然地拉开抽屉，把那支笔往里面一塞，仍旧倒过头去睡觉。第二天有意中午才下楼，秀南背对他坐着，蜷在沙发里，擎着镜子，一只手在脸上左摸右摸。他故意打个哈欠，“姐还没出去？苏南去念书啦？”秀南扭头瞥他一眼，“你早得很，人家特地等你等到十点半，你连面也不露。”

“谁？谁等我到十点半？”他说完又恍然，“喔，你说孟小姐——我喝多了呀，忘了她在这儿，可我并没叫她等我呀。”秀南从镜子里照着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少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懒洋洋躺下，“别急嘛。爸爸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是不急，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总要提一提了。”

他吃吃地笑，“她急着嫁人哪？”

秀南把一只光溜溜的脚在皮沙发上用力拍了一下，趾甲上涂着蔻丹。“你这人真狼心狗肺，元珍蛮喜欢你呀，你还不领情。”

“领也不是这么个领法。你统共就一个弟弟，舍得叫我这样早结婚？”

秀南忿忿地一笑，不再说什么，自顾从墨绿色丝绒长睡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粉，对着镜子扑了几下，起身上楼。“我才懒得管你，彼德宋来找我吃点心，你可别涎皮赖脸地跟着来。”

少南“嘁”一声笑，我看你才是急了。

隔着客厅的玻璃，可以看见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马路上，趿着鞋一路穿过花园，夹道两侧种着矮冬青，一个仆欧在灰绿的枝叶上装模作样剪了两刀。车窗摇下去，彼德宋戴着金丝边圆眼镜，歪出半个头，用德语说早上好，德国话只有这句他说得最好听。

少南的衬衫皱了，半边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拉在外面，冻得直发抖，头发也没梳。彼德宋打量他几眼，啧啧，这宿醉未醒，去哪里玩来的？少南不好意思，说陪人去百乐门。彼德宋一撇嘴，少南又抢着辩白，应酬么，不好不去。彼德宋笑道：“你向我解释不着。再说舞女有什么稀奇，柏林那些俱乐部，漂亮小男孩吸完吗啡跳脱衣舞，上海滩有这种地方？说出来吓死人。谁不知你跟弗林斯在俱乐部里鬼混。”

少南脸上陡然变色，低声警告，“别胡说！”

“好的好的，我晓得侬是正派人，是非常严肃地轧朋友……”少南跺一跺脚，“你还要说？”

彼德宋闭了口，他又讪讪的，“那么我有件事要问问你这正派人，哪里有修钢笔的？”

“钢笔有什么好修，去永安见一见谈雪卿，四块钱。”

少南想要解释，忽然觉得这对话叫人十分疲倦。这时他姐姐已经迅速地换了一件果绿色旗袍匆匆跑来，胸前荡着一大串珠链，披着雪白的长大衣。彼德宋下车迎她，隔着花园远远地朝她笑，“不要跑了，看摔一跤。”

他姐姐挽着一只崭新的杏仁色小手袋，少南打起精神，恭维说，到底密司脱宋会挑东西。秀南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气，“永安买的，你要不要，也买一只送给元珍呀。”等不及他说话，两个人已经“砰、砰”钻到汽车里，绝尘而去，排气管向着灰土路突突呛出几口黑烟。

午后的虞公馆沉默着，一束稀薄的阳光冲破高且窄的玻璃，虚弱地扑在地毯的长绒里。老妈子在厨房削冬笋，低低开着一部主人家不要的老式留声机，有女人从那黄铜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吟哦。唱片也是旧的，大约是他初留洋时的产物，调子陌生。要不是彼德宋提起，他几乎已经忘了弗林斯，现在，在宿醉的混沌中，少南又看见自己在柏林腹地的俱乐部里挥霍的很多个夜晚：油蜡皮沙发上残留着上一桌客人泼洒的鸡尾酒，巨大的灯罩低垂，笼起一团橙色的光晕，在暧昧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男人和男人，公开地、理直气壮地在同类的视线下调情。弗林斯大概也把他忘了？一定，不然还能怎么样，轮船一离港他们就完了。

少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皮革的狂野气味和弗林斯常穿的外套相仿。日耳曼青年的金发在他小腹上揉动，旅馆房间暗哑，弗林斯碧蓝的眼睛在深夜里热烈地注视他。冬天黑得早，都没留意太阳什么时候偏西的，客厅里一股湿冷的潮气。老妈子当他没醒，不敢开电灯，躲去佣人房里说小话。少南头昏脑胀，弗林斯早已眉眼模糊的面孔在他跟前晃着，令他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濡湿的、慌张的夜晚，一边又睡着了。直到自鸣钟敲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老妈子适时出现，像专门等着他似的，少爷，老爷叫你。

少南到他父亲虞鼎钧房里去。两个人都不常来，少南对这间房里的摆设和对他父亲是一样地陌生。他低声说，爸爸。

鼎钧穿着一件长褂，满身绣着如意纹，胸前一溜盘扣，正坐在红木贵妃榻上吸烟斗，从云雾缭绕里抬眼一瞥。少南立刻被这不在乎的一瞥刺痛了，不客气道：“爸爸怎么今天没在那边？”鼎钧前年新和大世界的一个舞女打得火热，又不愿意同她正式结婚，“那边”便是小公馆里。

鼎钧看一看他身上的衬衫，摆出厌弃的神气。“像什么话，好不容易出来做回正事，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打算？”

少南不做声，鼎钧便一连串地说下去，从他在下只角给人家当学徒开始，寄人篱下，能攒下这份家业多么不容易，儿子游手好闲，总不见得做父亲的管到死。“人家出洋是政府赏识，吃公家、住公家。你出洋，我一块洋钿一块洋钿省下来掏给你。”少南只好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感激爸爸。鼎钧忽然想起什么，又愤然道：“你回国以后去看过你母亲没有？”

提到他母亲，少南脸上立刻十分难看，但仍然捺住性子道，去打扫过的，也烧了纸。鼎钧才不说话了，狠狠吸了一口烟。

少南透过烟雾看着他，还不到五十的人，电灯下面色青白，已经显出憔悴的老态。当然这同他母亲没有关系。少南十岁时虞太太死于心衰，此前鼎钧已经搬去小公馆四年多，姨太太是从长三书寓出来的妓女。

所以在少南的印象里，他母亲总是在一种茫然等待的状态，而且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你爸爸总是要回来的。”当然，鼎钧的确一度和姨太太吵架回来过几天。他母亲是一位旧式的太太，尽管住着洋房，行动范围却始终不大超过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卧病以后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到她那张红木架子床。

实际上少南和秀南都清楚父亲日渐疏远的轨迹，一开始是隔三岔五醉醺醺回来，从佣人偶尔没藏住的闲话里，他们知道了长三堂子，随后“长三堂子的女人”渐渐明确为某一个具体的名号。起初少南以为父亲是在逃避一种固定的婚姻关系，后来才明白他是在逃避虞太太本身，只有当她死了，他才算真正同她解除捆绑，告别入赘学徒的历史。

他母亲死后，鼎钧很快不要那位姨太太了，搬回公馆里来。然而在少南，一个突然降临并对他有诸多说教的父亲不如压根没有。一见到父亲他就感到憋闷的痛苦，因为过去实在不大见到，什么都不习惯。对父亲的描绘几乎在想象里完成：殷勤巴结着干娘的鼎钧，流连堂子里夜夜花酒的鼎钧，在厂里骂工人的鼎钧，在母亲面前不耐烦的鼎钧……这许多的鼎钧糅合在一起，却无法合理地变成他的父亲。

但少南从虞鼎钧那里学会了避而不见，一到年纪他立刻出了洋。

他站在那儿不说话，鼎钧从嘴巴里噗噗往外喷烟，终于叹口气，“你姐姐睡了？”实在无话可说，才想起这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少南随口答，是的。鼎钧摆摆手让他回去。

少南路过他姐姐的房间，门掩着。梳妆台上独亮着一盏绿色罩子的小台灯，灯光碧莹莹地照着衣橱，床上摊出许多衣服，锦地绉旗袍、毛葛长裙、乔其绒罩衫，还有几双肉色丝袜，一眼望去仿佛许多个柔软无骨的人形。他去大门口找了个听差问大小姐回来了吗，听差说没有。少南有些隐约的慌张，立刻回去打电话给宋公馆。漫长的“嘟——嘟——”声在深夜里更加显得惶然，一个睡眼惺忪的仆欧来接，说少爷上午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少南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应当放心，他姐姐和彼德宋在一块，那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原本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修笔店再把那支钢笔送去，但很快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十一月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南京玩，彼德宋也在。临走前，秀南反复叮嘱他要给元珍带点东西。像进城赶集似的大包小裹地买土产，在少南看来非常丢人，但他还是提了两只鸭子回来，油汪汪地包了两个纸包，拿麻绳捆着，一手一个上了火车。他把鸭子送到孟公馆，门也没进，只叫听差送进去。这两只鸭子无形中充当了他的替身，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在孟家的餐桌上取悦元珍，自然无需他本人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