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晨光翻越西面的鱼泉山,照向了广渺平坦的河谷平原。
芙蓉湖面结了冰,覆了一层薄雪,在晨曦下渲染出大片的金黄。初阳之景,原本清澈瑰丽,但这清澈的光芒,却也残酷地映亮了城墙下横陈的尸体。
昨夜一番死战,两千煊骑几乎尽数祭于城下。
临死之前,他们不负誓言,带走了近千名枭军垫背。煊军披红甲,枭军披黑甲,两军将士与两军战马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红黑乱麻,残忍刺目,不堪细看。
内城紧邻外城的西城门,府衙与驿馆都离西门很近。张叁李肆很快就跟着王旭赶到了西门城墙上。
章知府已经先到了,穿的还是昨夜那身紫袍。袍上沾染了不少墙灰土渍,四处尽是绉褶,看上去脏污又狼狈。他的面色也如污袍一般,无神双目盛满赤红血丝,眼角皱纹深如沟壑,显得更加灰败憔悴了。
不过三个年轻下级并不关心他的憔悴,迅速朝他行过礼数,便赶紧向城外望去——有大约两千名枭军,站在城下三百米开外——是能躲避弓弩射击的安全距离。观其简陋的轻甲衣着与武器装备,并不是昨夜从城北来援的重甲枭骑,而是昨夜被孙将军袭营之后的西营残兵。
昨夜围屠煊骑之后,城北来的重甲枭骑为了提防北面有变数,又匆匆回到城北去了。临走前活捉了大约几十个煊骑军士,或残或伤,都扔给了西营处置。
枭军西营本就人数不多,昨夜被屠了半数,还遭到城北来的上官追责叱骂,首领含恨在心。天刚一亮,首领便重整旗帜,带着这些伤残的煊骑俘虏,前来城下侮辱挑衅。
王旭又带二人进入一处凸起的马面,三人藏在女墙之后。张叁李肆挤在同一个窄小的洞口,一齐往外看去。
只见枭军将煊骑俘虏捆绑手脚,拖拽在马后,在湖边绕圈奔跑。相隔数百米远,惨叫声在料峭晨风中依稀可闻。
城头守军都面露愤色,怒目而视。章知府更是面色灰败,蹙眉不语。
俘虏们翻滚在地上,叫骂不休。其中一个应该是骂了极狠的话,惹怒了枭军。首领派人将他拉至军前,先割了舌头,又将他摁在地上,殴打踢踹,甚至拔出刀来,作势要挨个砍他手脚。
李肆猛地从女墙后探出身去,被张叁拽住:“做甚么!”
“给我弓,”李肆急促道,不等张叁回他,又急道:“给我弓!”
张叁少见他如此焦急,摁着他手腕,转身求道:“旭哥,给他一张弓。”
双方距离太远,普通弓弩难以命中。王旭便问:“能拉多少石?”
李肆道:“两石!”
王旭道:“好儿郎!来人,把我的金乌弓拿来!”
石与斗是弓弩强劲力度的计数,十斗为一石。煊军中,普通弓一般只有八斗,弓若能拉到一石二斗而命中十之七,就可被列为一等兵。军中能拉两石者,寥寥无几。
王旭身体强壮、臂力过人,所以特制了一张长弰强弓,取名“金乌”。此弓力有二石二斗,普通士兵根本拉不动。
(注:弰,shao一声,弓的末端。一般来说,弓弰越长,拉力越大。)
王旭将这把强弓递与李肆,又寻来一袋重箭。
李肆将厚重碍事的外袄脱掉,从腰封里摸出牛骨扳指戴上,端起弓来。金乌弓宽厚强劲,比他平素演练的二石强弓还要多出二斗力。他蹙起眉,徐徐拉弓。
他看似瘦削,确实不如王旭强壮,但浑身毫无赘肉,肩背宽阔,肌肉坚实。随着弓弦徐徐拉开,单薄内衫之下,肩背肌肉聚拢收紧,鼓出龙脊一般嶙峋优美的弧度。
长弓挽如满月,箭指苍茫大地,突然离弦而去!
——
那枭军首领提着弯刀,已经卸下了那位破口大骂的俘虏一只手臂,踩着满地鲜血,正一边踏着俘虏的胸口,一边侮辱嘲笑。
俘虏舌头被割,无法再大骂,只朝首领啐出一口血沫,喷了他满脸。
首领脸色阴黑,便摘了头盔,一边擦脸一边将头盔狠狠砸在俘虏身上,举起弯刀便要再砍下去——
风中忽然掠来一声细碎声响。
仰躺在地的煊骑俘虏,突然溢出了一个带血的笑容。
周围的枭军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首领动作一滞,手中弯刀坠地,双手捂住了脖子!
一支看似平平无奇的羽箭,不知从哪里破空而来,贯穿了他的喉咙!
首领的身躯失力,直直往后跌去!周遭亲卫大失颜色,纷纷围拢上来,几副甲盾赶紧护在最前!
然而已经晚了,首领喉头穿箭,双目大瞪,口喷鲜血,却无法立刻死去,光是痛苦哽咽,发出“咕咕”的古怪哀鸣。
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透了枭军大旗的旗杆!晨风料峭,立刻吹折了旗杆,大旗弯折,断在半空中,诡异地胡乱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似一支招魂的鬼幡。
亲卫们大嚷出声,枭军慌乱作出防卫阵型,军中大乱成一团。
——
城墙之上,李肆连发两箭,放下弓来。因为用力过猛,背部肌肉火烧一般灼烫与疼痛。
见他击倒了敌首又击断了敌旗,城墙上的煊军兵士都忍不住叫起好来!章知府也如释重负,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好儿郎!”王旭更是大声赞道。
群情激昂,李肆却丝毫不觉得快意,赶紧向外望去,只见那些俘虏也被慌乱的枭军遮挡,不知遭遇如何。
他灭了枭军意气,逞了一时威风,然而又如何?救得了这些俘虏么?
额头上突然一热,是张叁使劲捻了捻他紧蹙的眉头。张叁将他脱去的衣袄重新披在他身上,替他拢紧领口,系上绳扣,一边系一边低声安抚道:“别多想,已经做得很好了。”
——
这时跑马道上一阵马蹄喧哗,由远及近,是王总管带着数百名骑兵,从城东赶了过来。
三人与章知府都赶紧迎上去前去。王总管翻身下马,先与章知府作过礼,又扶着配剑扫视众人,声音洪亮:“方才谁放的箭!”
李肆有些怵他,总觉得这位威严老将的下一个动作就是举起宝剑,高喝“放箭者立斩”。他往张叁背后躲了一躲,结果反被张叁一把推了出去。
张叁洪亮答道:“回总管!是李奉使!”
李肆被推懵了,一脸遭到背叛的不可置信,黑溜溜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张叁。
王总管夸道:“好儿郎!”
张叁又把李肆拉回身后,小声道:“夸你呢,瞪我作甚么……嘶!咋又踢老子?”
王总管转身,对章知府抱拳道:“府台大人!枭军大乱,机不可失!请大人允许,下官要带八百骑兵出城,趁乱捣他军中,将被俘虏的军士们救回来!”
章知府大惊失色,赶紧将他拉至一旁,低语道:“万万不可!西门没有关城保护,若是城北枭军来援,将正晨兄你也困在城下,岂不是要了魁原的命吗?”
王总管扶住他手臂,重重地一按,沉声道:“永曦,昨夜之事,我军已经人心惶乱!今日又遭如此挑衅,谁能再忍?若忍下去,谁信魁原能救?只怕是守军自己也不信!当下为兄必须出城,也必能回来!你也知道为兄从东门出城突袭过数次,并无失手,难道你连为兄也不信么?”
“这,这……”章知府满面焦虑,眼中都充了血。
王总管低喝道:“机不可失,你还要犹豫误事么!永曦!”
章知府浑身一颤,闭目默许,不再相拦。王总管扶着虚弱的上官,往自己儿子那边一送:“王旭!照顾好府台大人!老夫已命人从城北调来三百名神臂弓手,很快便到。你在城上压阵,一炷香之后,掩护骑兵回城!”
王旭高声称是,急忙唤人布置。
眼看王总管上马要走,张叁大步追上前,报告道:“总管!标下愿一同出战!”
王旭百忙之中插了一嘴:“阿啸!你肩上有伤!”
“我为他驭马!”李肆赶紧也报道,见王总管威严视线扫来,又躲张叁身后去了。
王总管骑在马上,取下腰间佩剑,抛给张叁:“两位好儿郎!且随老夫一战!”
——
二人又作一骑,跟随王总管与八百骑兵杀出城去。
魁原被围困以来,王总管曾经多次从东门出城,率军夜袭敌营。东门有东关城(瓮城)护卫,城内骑兵骤然冲出,杀敌营一个措手不及,纵马厮杀一圈,再借瓮城与城上弓弩手的掩护,退回城中——是他的惯用之技。
但是西门临湖,是唯一没有修建瓮城的城门。城门十分狭小,只能供单骑出入。退回城时,若遭到敌军紧跟、追剿包围,便是死局。因而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在枭军的城北援军赶来之前,全数撤回城中。
八百人渐次出城。张叁李肆缀在最后,待他俩驰出城门时,前面的煊骑早已与枭军打成了一团。那枭军故技重施,吹哨求援,平原上再次传响刺耳的示警号角。
西城门的正上方,还有一座两层高的城楼。王旭此时在城楼上指挥压阵,听见号角声,知道瞒不过城北枭营,便索性转身去拿起鼓槌,亲自鸣鼓助威。城头守军也摇曳起旗帜,一时间呼喝震天!
枭军约有两千来人,看似人数众多,然而大部分是步军,骑兵只有约两百人,也都是无甲的轻骑。他们昨夜刚遭了煊军袭营,今晨首领又被贯喉而死,早已军心散乱。
见到城门打开,一群煊骑疾驰而来,这两千人纷纷往西面逃跑,溃不成军。
王总管发下哨令,众骑分为两支,围拢在这支溃军两头,且追且杀。
一个看上去像是副将模样的枭将,骑在马上大声呼骂,试图重整队形,然而却被己方的逃兵冲击得狼狈不堪。正在慌乱之时,被王总管当头一刀,劈下马去!
王总管身披重甲,肩挂一条鲜红如火的披风,手持一柄厚重的斩马刀,挥斩间气势如虹,实难看出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将。他斩了敌军副将,在敌军溃逃的人流中大喝道:“先救人!”
所随煊军便四下去追赶那些枭军轻骑——俘虏大多被捆绑在他们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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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叁李肆追到阵前。张叁提着王总管的宝剑,下马便投入了厮杀中。
李肆背着金乌弓,弓弰过长,在马上不好施展,他便也跃身下马,在离散的人群之中抡起弓来——只一箭!前方奔逃的一个枭骑便应声坠下马去!
后头紧追的煊骑,赶紧围停了这只马,将马后捆绑的俘虏解救了下来。
李肆连连拉弓,专拣那马后带着俘虏的枭骑。
枭骑接连栽下去了二三十人。终于有人注意到乱阵之中隐藏着一名神弓手,呼喝一声,便有数人齐齐回首朝他射箭。
李肆专心救人,未曾发觉自己也成了箭靶,正要抬手去摸箭囊里最后一支箭,被突然蹿出的张叁一个猛子扑到地上!
两人翻滚了一圈,几支冷箭嗖嗖嗖射了一地。
张叁险险赶到,心惊不已。因为暂时只有右臂能发力,扑人之时只能连剑也弃在地上,竭力搂抱住李肆,翻滚时将他的脑袋也护在自己怀里。
放箭的几名枭军被身后的煊骑追剿,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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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两人滚了一身冻雪。良久,张叁才抬起头来,沾了半面雪渣,刀削斧凿般的英挺面容寒气逼人。
他气急道:“小愣鬼!不知道躲么!”
方才打滚之时,李肆的脸被张叁重重地摁在了自己胸膛!时隔数日,第二次被拍进这里,李肆的耳际嗡地一下!眼前一黑,霎时魂便散了!
他此时一动不动地埋在张叁胸前,一声不吭。
张叁以为他被摔伤了,急忙翻到一边,将他的脸捧起来一看——李肆满面桃红,呼吸急促,双目愣直,无论怎么摇晃、拍脸,都没有任何回应。
“怎的还摔傻了?”张叁急道,连忙拉扯着李肆站起。
他抬头望去,煊军已经追着溃军出去老远,追也来不及了,于是吹了个响哨,在湖边游走的坐骑便奔了过来。
他连抱带拱,将呆呆傻傻的李肆推上马去。他替李肆背着金乌弓,又捡回了王总管的宝剑,心里犹豫是在原地等待王总管他们回来,还是先带着摔傻的李肆回城罢了。
他回头一望,突然见不远处趴伏着一人,穿的是煊军服,便牵着马朝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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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那位被枭军首领割了舌头、又被砍了一只手臂的俘虏。先前众军乱成一团,尘渣四起,都寻不着这人。现在乱军西去,这才露出踪迹。
枭军首领的尸体已被带走,只有这同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生死不明。
张叁急忙牵着马跑过去,跪地探他鼻息,见仍有一口气在,便赶紧以牙撕了衣袄,扯成布条,暂且扎紧他断臂伤口,接着想将这同袍搀扶上马。
同袍浑身瘫软,张叁肩后有伤,单臂不便推扶,便急喊道:“肆肆!帮忙!”
李肆傻呆呆地没个动静,张叁又气又急,小心地放下同袍,挽起袖子来,一巴掌狠狠扇他屁股上!
“醒过来!”
李肆被打得浑身一抖,呆滞的眼睛霎时清明了,捂着屁股愣愣地朝他看去,见到受伤的同袍,忙不迭下了马。
二人一起将同袍扶上了马,李肆坐在同袍身后抱扶着他,怕颠簸中震伤了他,便只驭马慢步行走。张叁则背着二人的兵器跟在马旁。
——
又走了不多时,张叁见李肆频频抬头张望,便问他:“看甚么?”
“……枪。”李肆道。
城墙下的杂乱尸堆中,斜插着一支染血的银枪,枪头已断,只有一缕暗红的残缨随风飘扬。
张叁想替孙将军敛尸,于是停下脚步:“你赶紧先送他回去疗伤,我去看看。”
李肆便收回目光,听话地朝城门而去。然后还没等他进城,张叁便匆匆跑了回来,神色凝重地扶住马缰。
李肆问:“怎的了?”
张叁道:“没见到尸体。”
李肆惊讶道:“孙将军还活着么?”
枪头已断,枪身全是血迹,孙将军明显战至力竭,毫无投降之意。张叁并不觉得孙将军还活着。他征战多年,已想到了敌军带走尸体的用处,他看了一看李肆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的喜色,不忍伤他,只摇摇头道:“别多想,赶紧回城。”
——
城头鼓声依旧,但鼓点变了,又急又快,是催促回城之意。北面的枭骑援军又沿着湖岸疾驰而来。
王总管打下哨令,煊军立刻掉马,开始回撤。众骑秩序井然,渐次进城,大约撤回半数,便见援军已逼至数百米外。
压后的煊骑作出了防御阵型,王总管横刀立马,守在最前方。
枭骑黑浪一般涌来,眼看要吞噬剩下兵将……突闻城墙上哨令一响!三百个神臂弓手从女墙的缝隙间冒了出来,齐齐发弩!霎时间箭雨化作白浪,反向枭骑噬去!
前排的枭军重甲纷纷被穿透,人仰马翻!
“神臂弓”是煊国军械之利器,名为弓,实为重弩,射程能达三百米。若与敌方距离只有百米,这种重弩还可以射穿重甲。
这种弩制作工艺复杂,弓手亦需特殊训练。城中拢共不过五百张神臂弓,因而王总管只将它们安排在了遭袭最多的城北与城东。此时这三百名神臂弓手,便都是从城北调来的。
援军昨夜在西门下围杀时十分顺利,以为西门守备羸弱,并没有料到今日会遭神臂弓突袭,损伤惨重,纷纷回马后撤。
王总管趁机带军全数退回城中,吊桥迅速拉起,城门紧闭。
果然正如他临走时许诺,一炷香之内,全军平安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