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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古郁危

作古郁危

    作古郁危

  • 作者:封灵三清分类:古代主角:明如晦 郁危来源:长佩时间:2024-03-24 15:05
  • 纯爱小说《作古》的主角是明如晦郁危,是封灵三清倾心创作的一本小说,该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不是好师傅一个也不是好徒弟,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但怎么会成为师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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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腊月廿一,天大寒。

暴雪下了足有三日,埋了乡里门前半尺高,冬日里阴霾,积雪又难化开,将整个镇染成茫茫一片白。

邵挽在新搭的酒棚外蹲了大半天,冻得手脚通红,一面听着棚里的家伙聊得火热,一面对着满桌热酒肉菜流口水。

守了一上午,总算有人给他扔了几个馒头。邵挽慌忙接住,站起来拍拍身上沾上的雪,兴高采烈地道了谢,转身就跑,连身后的人笑骂他“小鬼头”都没听见。

一边跑,他的身形一边肉眼可见地变化起来,原本细瘦矮短的个子竹条一般长高、抽长,很快就从四五岁的孩童变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不过依旧是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小鬼头一直跑到了镇外边不远的一座破庙里,快到时又放缓了脚步,扒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打量。

看了一眼,他便放下了心——人还在,没走。

被他打量的人仍和今早一样,屈腿靠坐在那尊破败神像下面,垂下的头无知无觉地靠在石台边缘,看上去就好像正枕在神像脚边。

那人一袭黑衣浓重,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衣袍委地,沾了晶莹几抔雪,黑与白,浅与浓,对比鲜明。

庙顶的破洞渗漏进来几缕日光,零星地照在他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容与冰冷的石头一样毫无生机,又被光影切割得破碎,一如石像上干裂风化的道道裂痕。

邵挽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打算把人摇醒。

手还没碰到一截衣角,对方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邵挽一个激灵,吓得蹦出去老远,反应过来,才干巴巴地笑道:“你醒啦。”

对方像是还不太清醒,望着虚空发了会儿怔,直到听见声音,他眉心才轻微地一蹙,随即侧过脸,“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说是看,但他的视线却没有明显的落点,亦近亦远,就好像他只能辨别一个模糊的方位。

目光很空,很冷。

邵挽下意识挺直了脊梁,打好的腹稿登时忘光光,张口结舌道:“那个、是……是我捡到了你!”

那人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衫。衣服上已经遍布细小的切痕,看上去怪可怜的,衣摆褶皱得厉害,他垂着眸用手指一一捋平。

邵挽偷偷看他,发现他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不知是什么材质,纤薄盈巧,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匀长的十根手指。邵挽观察片刻,认为他在检查伤口,于是安慰说:“你别担心,你身上这些伤已经没事了,也不会疼了——”

“因为你已经死了。”他脱口而出。

捋着衣摆的手一顿,对方抬起头,蹙着眉,与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嘴的邵挽面面相觑。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不会再死一次了吧,哈哈。”话一出口邵挽就意识到不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入鬼界名册的孤魂野鬼。那个,我是倒霉死的,十五岁就变成了鬼,唔,你是怎么死的呀?”

“……”那人说,“烦请闭嘴。”

他声音天生显得清冷,但此刻更多的是苏醒过来后的有气无力,虽然很礼貌,但听上去总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嘲讽。邵挽乖乖闭嘴,坐到了一边自闭。

耳根清静了些,郁危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坐在原地消化方才得到的信息。

他死了。

原因不明、地点不明、时间不明、凶手不明。

被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小鬼头捡了回来,目前是不受管制的孤魂野鬼一只。

此外,脑袋空空,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都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郁危缓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将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一些,下一刻,手臂忽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触感,紧跟着方才那小鬼头的声音:“吃馒头吗?”

郁危接过馒头,便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盯在他手上。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又将馒头塞了回去,说:“不饿。”

安静片刻,他又问:“你叫什么?为什么捡我回来?”

“我叫邵挽。”小鬼头毫不设防,“我看见你倒在雪地里,又是跟我一样的鬼,就把你带回来了啊,不然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他在人间不知道都徘徊了多少年,见过的同类屈指可数,一只鬼还容易受欺负,当然要找一个厉害的同伴。

郁危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邵挽在啃馒头,那馒头又冷又硬,不知道这小鬼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犹豫了下,他问:“我的尸体在哪?”

啃馒头的声音停了下,邵挽睁着眼,无辜地说:“不见了。”

郁危考虑过尸体可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却没想到这个答案:“……不见了?”

这一声有点冷,邵挽噎了一下,心惊胆战地点头:“嗯,不见了。”

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郁危别过脸去,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他倒宁愿尸体被野兽吃了或者烂在土里,也好过被随便什么人捡去,毕竟自己树敌不少,鬼知道那群疯子会用一具肉身来做什么。

得找回来。

下定决心,他又听见邵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在人界的鬼可太少见了!除了你,我总共就见过三个。不过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我们有缘分!”

套近乎的部分被郁危径直略过,挑重点问:“鬼为什么能在人界游荡?”

人鬼之间界限分明。人死为鬼,亡魂自有鬼差引渡至鬼界,随后入轮回道投胎往生。数千年来,向来如此,绝不会有鬼魂在人间四处游荡、不受拘束的情况,更没有鬼混入寻常人之间生活的先例。

“呃,我也不知道。”邵挽一愣,“不过我听说,是因为鬼界最近很不安宁,都没空管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啦。”

“什么不安宁?”

“好像是每过十年,鬼界地下那个恶神的封印都会松动。每到这时候,鬼界就会动荡一段时间。”

说起这个,邵挽又来了劲:“以前都是昆仑山那位亲自到鬼界加固封印,但这次不一样,他去得比从前晚好多,把加固封印的事情耽误了许久,所以鬼界之主才这样焦头烂额。”

“哎,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郁危语气挺平静,也很捧场:“为什么?”

邵挽就等他这一句,当即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道:“听说是因为他那个白眼狼徒弟郁危恩将仇报,对自己的师父刀剑相向、大逆不道,妄图欺师灭祖!昆仑山那位被这逆徒所伤,静养了一段时间,哪也没去。”

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形容得倒准确。

他口中那位邪恶至极、罔顾人伦的逆徒反应平平,点了点头,又追问道:“后来呢?”

邵挽道:“后来消息都被封锁了,我是四处打听才知道的!有人说他受的伤很重,有人说他压根没事,但我猜应该是前一种,毕竟连加固封印这么大的事情都耽搁了,肯定很严重!”

郁危淡淡道:“是吗。”真是好八卦的鬼。

“嗯嗯!”邵挽不知道他想什么,用力点头,“不过呢,他那个徒弟就从此不知所踪了。但是他也逃不了多久,全天下都在追杀他,恨不得除之后快呢。”

郁危敷衍地应了一声,心想:的确没活多久,才刚凉透就被你给捡回来了。

一旁的小鬼头全然不知自己误打误撞捡回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坏徒弟,打了个喷嚏,嘀咕道:“怎么突然好冷。”

郁危没理会他,摸索了一下,摸到了身旁紧靠的神坛。神坛以石材雕成,棱角已经磨得发钝,还有几处破损,似乎是莲台。他顿了一下,手指循着石像一点点向上摸去。

邵挽看着他动作,忽然意识到什么:“哎,你的眼睛……”

“坏了。”郁危继续摸索神像。

那神像虽然破旧,但仍有一丈之高,所以即便他站起来也摸不到神像的全貌。

郁危站在神像脚边,静立片刻,随即向风雪灌进来的地方走了几步,走到庙门边,然后回过头。

那头邵挽才迟钝地“啊”了一声,又问:“那你看不见我吗?”

话音刚落,郁危就望了过来,快得简直不像是一个眼盲的人。对方这次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位置,被那双又静又空的眼睛对上,邵挽竟萌生了一种真的在被打量的错觉,顿时一卡壳。

然后他就听见郁危轻嗤一声。他似乎不想过多解释,开口时声音平淡:“我看东西不需要眼睛。”

邵挽惊叹了一声,虽然搞不懂原理,但觉得很厉害。

“这是什么地方?”郁危问。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感知到这里并不算什么合格的落脚点,四面八方都是风口,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唯一能挡风的只剩身前的这尊石像。

“一座庙,好像很久没人来了。”邵挽道,“里面从前供奉的神像也很破了,都没人打理,我猜不会有人到这边,就在这里躲着。”

“你刚刚摸石像,是怎么了吗?”

郁危向后退了几步,一脚踩进了松软的雪里。

他脚下没动,却慢慢抬起头来,衣领下清瘦修长的颈线渐渐绷紧,颈侧两枚痣若隐若现,在素白的肤色上格外显眼。

“没什么。”郁危轻描淡写道,“怀疑在哪见过。”

一片黑暗的视野里终于完整地映出了那座神像。

微弱的光晕笼罩在神像的边缘,描出轮廓,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阵眩晕。

明明看不清楚,明明只有几道看不出原貌的线条,他却好像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到能够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处轮廓,回忆起每一抹神情。

比如,那个人一定是微笑着,垂下的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又无声地凝视着神坛之下的人。

邵挽也好奇地望着那神像,问:“所以这里供奉的是谁啊?你认识吗?”

这石像不知道摆了多久,风吹雨淋,早就布满裂纹,能屹立不倒已是不错。他左看右看,也没能认出来。

郁危冷漠地与神像对视了许久,久到邵挽险些以为他也没认出来,久到他仿佛隔着空洞的石像,隔着渺远的岁月,激烈又无声地与那个人对峙了万年之久。

最终还是他先垂下眼来,朦胧的神像轮廓烟消云散,他捏紧了指节,随后淡淡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来。

“明如晦。”

茫茫一片雪色中生长着一丛芦苇,长得参天,风吹过,枯黄茎秆发出刷啦啦的声音。

雪白芦花中,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两颗乌黑的脑袋一晃而过,时隐时现,往深处而去。

过了一会儿,最深处的芦苇被哗啦拨开,前面那颗矮一点的脑袋谨慎地探了出来。邵挽把芦苇当作掩护,鬼鬼祟祟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危险后,忙回头道:“就在这附近了。”

郁危从他身后走过来,面不改色地踩过满地芦苇尸体,在喀嚓作响声中,顺着小鬼头指的方向扫了一眼。

除了苇草,感受不到其他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迹,干干净净,无法探知。

“看”了半晌,他矮身下来,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了捻,指腹很快染上一丝潮意。

有潺潺不绝的流水声落入耳中,他抬起脸望了望。前面是河流。

“我死在这里?”郁危有点意外地问。

“呃……也不是。”邵挽挠挠头,“当时我是在河对岸看见的你,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这条河不深,很好过的。”

河水确实不深,大概只到膝盖的程度。水面波光粼粼,仿佛要刺透薄薄一层眼皮灼痛眼睛,郁危往后退了一步,离河面远了些。

他看了一眼平缓的河水,直截了当地道:“不去。”

“啊?”邵挽一懵,本着让新来的同伴入土为安的想法追问,“为什么?不是要找回你的尸身吗?”

郁危已经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了:“不在这里。”

不仅如此,他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自己生前留下的气息,这只能说明可能留下的线索早已经被打扫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如果是有人不想让他找到,就算将这里掘地三尺也没有用。

邵挽赶紧追上来:“那怎么办?怎么这年头还有偷尸体的呀!这在我老家是要挨千刀浸猪笼的!”

与他的愤愤不平相比,郁危反倒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也没什么情绪波动:“这世道什么人都有,慢慢找吧。”

让邵挽带路本也是为了碰碰运气。按照邵挽的说法,他化鬼后睡了三天,这三天内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想在他死后分一杯羹,毕竟所有人都笃定他身上藏着明如晦成神的道。

短时间是难以入土为安了,郁危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一具凡胎在或不在都没有区别,所谓的“入土为安”只不过是给旁人留下点念想。

而他如今也没有什么要念想的人了。

要找回来,也只是想保证不要死后还被人操纵利用,为祸人间。

-

从河边走回破庙又要许久,两人暂时没有去处,只好把这儿当个落脚地。邵挽被白天郁危脱口而出的“明如晦”三个字所震,得知这破庙里供奉的正是昆仑山那位主人后,当即忏悔不已悔恨交加,硬是扯着郁危绕了老大一圈到镇上,掏空家底买了几炷香说要给神像赔罪。

小鬼头捧着香像捧了宝贝,兴高采烈道:“十钱的买卖硬是被讲到了四钱,哥你真厉害!”

做了鬼还要跟人砍价已经够郁闷了,郁危原本不想理他,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冷着脸吐槽道:“为了块破石头家底都搭进去了,还能这么高兴,想想今后饿肚子怎么办吧。”

“没事!”邵挽嘿嘿笑了两声,“我可以去讨啊,蹲在食肆外面,总会有好心人送我馒头。鬼本来也不容易饿,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到时候我少吃一点,哥你多吃一点。”

“……”郁危想起了自己刚醒时对方塞过来的那块馒头,又冷又硬,鬼也吃不下的程度,这小鬼头倒毫不嫌弃。

“而且这破庙里供的是那位的神位,怎么能缺香火。”邵挽又道,“从小我爹娘就教我,每逢遇上昆仑山主的神位,都必须拜一拜的。”

郁危对这种盲目的崇拜活动不感兴趣,落他一步兴致缺缺走在后面:“一块石头,有什么好拜的。”

此话当即激起邵挽反驳:“天底下那么多鬼抢着拜呢,就为了轮回的时候能有户好人家,你不想投个好胎啊?不仅如此,很多凡间百姓有事相求的时候也拜他呢,尤其是女香客,特别的多!”

郁危想了想,怎么也没记起明如晦还有这么厉害的用处:“拜他能求子?”

“!!!”邵挽吓得炸毛,往他手里硬塞了一炷香:“这话可不能乱说!快、快快,拿着香呸三声。”

呸是不可能的,郁危很识趣地闭了嘴,拿着香敷衍地拜了拜,等到对方平静下来,才虚心求问:“所以为什么要拜?”

“因为他是主生灵的神。”邵挽道。

“昆仑山主当年破劫飞升白玉京,是成神最早的一位,主万物之始、轮回往生。大家都是要去轮回的嘛,也都想给下一世攒功德,所以拜他最有用了。”他脸上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哎,你要找你的尸身,说不定他还真有办法,总之你也去拜一拜,说不定神像一显灵,伸手一指,就能指给你线索了呢。”

郁危捻着手里的香,似乎能透过手套感受到粗粝磨砂的质感。他垂眸想了一会儿,试图回想一些与明如晦有关的事情,可惜没有。

只剩“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十二个大字,几欲变成罪状贴在他脑门上。

做徒弟做到如此地步,再去上香,落到旁人眼中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郁危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上赶着要给自己这上任师父添堵。

但邵挽眼巴巴的注视让人想忽视都难。郁危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僵持片刻,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我考虑下。”

考虑的结果是一整条路下来邵挽都在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拿出了一股忠实信徒的干劲。两人踏着满地火烧般的夕阳转到了破庙附近的一小片枯树林,邵挽走在前面,正要一脚迈出去,忽地被一股力扯到身后,晕头转向中看见郁危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反应很快地捂住了嘴,听见郁危轻声道:“有人。”

来不及想对方是怎么知道的,邵挽赶忙凝神,静下来后,的确听到了几道交谈的声音,不远不近,听起来不止三两个人的样子。

“怎么回事?”邵挽登时大气不敢出,惊恐地用气音说,“这一片以前没人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枯枝,露出双眼睛一望,果然看见破庙周围围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

不多久,从破庙那头又走过来几个青年,手里拿着家伙,和庙外为首一个中年男人交谈过后,便走到了庙墙边,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高高挥起了锄头。

墙面轰然坍塌的巨响让邵挽瞪大了眼,震惊道:“他们在拆庙!”

拆庙的动静不算小,轰隆隆的嘈杂声格外闹心,不过一会儿,剥脱风化的墙壁已经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庙老了旧了,要拆了建新的也是应该。相比起来,明如晦的神像被供在这么一个破庙里才更让人费解。郁危见怪不怪,欣赏了片刻拆庙的过程,拍拍邵挽的肩,道:“走吧,这里已经住不了人了。”

邵挽有点沮丧:“是赶我们走吗?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喜不喜欢已经没有用了。赶在天黑之前找到另一个落脚地,他们今晚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这样的道理邵挽也明白,然而还是不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忽然一愣,结结巴巴地道:“不对、不对啊,他们是要搬神像!”

搬神像?

郁危愣了一下,下一秒便蹙起了眉。紧接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猝然传入耳中。

“起——!”

粗沉的号子一响,紧随着轰隆一声,庙里那尊两人高的神像晃晃悠悠被人抬了起来,从上方簌簌震下些石屑。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将其搬动,底座在石质的神坛上划动,爆发出一道道令人难以形容的磋磨声响。

庙外的一群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多时,有人沉不住气问:“村长,这神像是要搬去哪?”

为首正不停拭汗的男人动作一停,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总之搬得越远越好!”

“那修士真是这么说的?这样村里的疫病就能好?”

“没错!”

“可是这庙……老祖宗不是说千万不能动吗?虽然许多年不吃香火,但怎么说也供了个神位,万一将他惹恼了可怎么办?”

村长心里也没谱,但搬都搬了,一条心横了下来:“怕什么,这庙几十年都没人来了,破成这样,里面供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哪位大神仙。而且那修士法术可了得,一看就是修行数年的高人,看咱们这村子投缘才指点了几句。你信我的,村里铁定不会有事!”

“再过半个时辰,我请的那位修士就来了。有他在这里坐镇,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如一句定心丸,让在场所有人安心下来。村长舒了口气,又开始擦汗,这汗一擦起来就没完,他盯着在半空摇摇晃晃的神像,心悬到了嗓子眼。

倘若没记错,那修士还跟他说过,这抬神像是最关键的一步。要是神像抬不起来,就说明神不想走,无论怎么请都没用。而这样的话,村里的疫病也就会没完没了,治不好。

眼看着神像就要被有惊无险地搬起来,村长忍不住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一颗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咔嚓一声脆响,架在石像底座的木条遽然从中断成两截,那沉重的神像向侧边歪去,转瞬又压断了剩余几根承重的木头,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重重落回到神坛上。

“这……这……”

冷汗顿时如雨下,村长在村民震惊的窃窃私语中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结果却猛然撞上一人,吓得跳起来:“谁?!”

他回头望去,却见是个很高很白的青年,眉眼长相都顶好,唯独神色淡得不见什么人气儿,显得不近人情。颈侧冷白的皮肤上嵌着一黑一红两颗小痣,格外漂亮鲜亮的颜色,冲淡了几分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

他侧着脸,没看村长,也没看村民,一双弧形好看的眼睛朝着庙中神像的位置,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知道这个庙供的是谁吗?”

村长一愣,下意识地回:“不知道。”

“不知道,”郁危重复了一遍,淡淡看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那也敢动?”

万物有灵,这破庙屹立百年,早就沾上了前人几辈子的尘缘凡念,是护佑村子的宝地。若是动了,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明如晦的神像被如何处置他不感兴趣,搬走了更好,省的看着烦心。但是眼睁睁看人往火坑里跳确实不太道德。更何况,白玉京古神的分量太重,哪怕是整个村子的人,也请不动这尊神像。若是操作不好,还会遭反噬。

郁危身高本就占优势,语气又足够强硬,气势上登时将村长压过七分。村长流着汗,一时没了主意:“那、那该怎么办?”

如今神像也抬了,神又不肯走,原先说好的修士也迟迟未到,前后为难时,郁危平静道:“去上香,请罪。”

村长犹豫道:“管用吗?”

“心诚的话就管用。”郁危道,“起码能让这庙的主人不计前嫌,还愿意护着你们。”

人果然是迷信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村长当即道:“好,我这就派人回去备些香来……”

“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郁危凉凉说完,又道,“我这里有,可以借给你们。”

一旁偷听许久的邵挽心领神会,凑上前来,将买到的香递过来,正打算热心地分给大伙,却被郁危伸手一拦。后者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能白给,拿多少要记账上的,毕竟是你们要交的供奉。”

村长才刚伸出手来:“啊?”

“啊什么啊。”郁危垂着眸,语气平平,“既不想出香火钱,又想名正言顺地享受神像的庇护,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似乎是被他说动,村民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默不作声地排成了一队。村长排在最前头,从袖口摸出铜钱,面色诚恳地递了上来。

郁危拍拍呆在一边的小鬼头的肩膀,无比自然:“邵挽,收钱。”

邵挽望了眼乌压压的人头,激动得手抖了抖:“……”

被铜钱砸晕,好幸福。

-

重新端正摆好的神像下,乌泱泱一行人神情虔诚,老老实实排队敬香。

邵挽在最后看得兴致勃勃,小声道:“我敢打赌,这庙十年来的香火,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郁危清点过今日进账,随手甩给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拿去买东西吃。”

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如此悦耳,邵挽手忙脚乱接好,幸福得简直要飘起来:“没事的哥,我不饿,钱先存着。”

两人排在队伍最尾,邵挽看了看,手里还有余香,于是问:“你要不要也去敬一炷香?我记得有人说过,神像都是能听见信徒祈愿的,机会这么难得,试一试嘛,万一很灵呢?”

郁危本来想回绝,听见中间一句,反问:“真的能听见?”

见他来了兴趣,邵挽立刻狂点头:“嗯嗯!”

郁危问完又没声儿了,邵挽以为这次也没戏了,没成想不知过了多久,前面传来一声简短的:“好。”

队前的人排得很快,不多时前面便空空如也。烟雾缭绕,浓香扑鼻而来,厚重又缠绵,扑入衣襟便久散不去。

靠得越近,神像的一沟一壑、一脉一络便越清晰,和原来相比多了些新添的缺口,是方才村民不小心磨损的,郁危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视线兜兜转转,在上面停了片刻。

借着没有燃尽的香点了火,他重新抬起头,淡声道:“昆仑山逆徒在此,所求仅一愿。”

人群远在身后,圈出一小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郁危没有迟疑,声音冷静,继续说:“愿了结师徒情分,此后与昆仑山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最后一字落下,他遵照礼数拜了三拜,随后起身,走到香炉旁。

白色的香灰已经落了一层,平铺在铜炉底。郁危捻着香,将要插入红土中时,手指忽然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只是须臾的迟疑,灼烫的香灰就落到了手上,他愣了一下,看着手中的香毫无预兆地断成了三截。

一道含笑声音淌入耳中,悠悠转转,极轻也极淡。

“郁危,你要和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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