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夏火山停好车,下车脚步虚浮,有种大白天做梦的错觉。
他住在顶楼,老房子没电梯,平日爬惯了的楼梯,长度似乎延伸两倍,比往常吃力。
昏暗的走廊门前,已经有两个人在等,其中一个穿西装的先开了口:“小夏,我又带人来看房了。”
夏火山掏出钥匙,思绪还停留在丁楷身上。
不敢相信——丁楷出现了,活生生的丁楷。还有怪异的银黑色摄影机,无所适从的、被镜头深深凝视的体验。
他吸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丁楷车里的气味,车座和脚垫崭新,皮革和香气混合,充斥他的大脑。
过去模糊的面孔由今天高清的脸庞替代,丁楷笑起来的眼尾有了浅纹,脸颊的侧面带着两道阴影。那么近,能看见唇上剃过的点点胡茬。熟悉的少年不肯罢休,还在他的脑海里慢慢行走,走两步,看他三眼。他会短暂忘记自己也褪去稚嫩,几乎要冲上去,与少年肩并着肩。当他端详眼前的胡茬,还有属于成年男性的骨感下巴,不自觉会避开目光,低头看见自己的虎口有道茧,常年使用扳手、千斤顶、螺丝刀留下的茧。真实与虚幻交叠,把他活生生地割裂。
回过神,他已经脱了鞋,身后跟着门口的两个人。两人进了门,穿西装的介绍起房子的年数和面积,后面的走走看看。
任他们在家里走动,夏火山去冰箱拿了瓶冰可乐,喝了半瓶,冰得太阳穴跳痛,喉咙里滋啦刺啦作响。
呆站了一分钟,喘过这口气,他听见看房的人在跟中介说,家具不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中介回答:“他急着卖,比别人便宜。墙和地板很新,不用重新装,你买这套省下来的钱,够买两套自己喜欢的新家具。你们可以商量,让他腾好空房给你,到时候你新家具进来也方便。”
两人越说越近,站在夏火山面前,观摩起冰箱。
“你看这个冰箱,进口牌子的。”
“没电视机?”
“年轻人不看电视,现在电视机才多少钱?你不讲究牌子,两千块够买很大的。”
“我考虑考虑。”
送走叽叽哇哇的两个人,夏火山坐上沙发,翻看丁楷的朋友圈。
没有自拍,照片很多,九宫格不够放,做成九张长图的那种多。各种景点建筑吃喝猫狗,事无巨细又丰富多彩。丁楷经常和同事朋友聚餐,周末会去看电影,配图当天的海报。
他迅速翻完几个月的内容,停在一条电梯内的照片,配字“讨厌二手烟”,关掉屏幕,脸色随着光源的熄灭而黯然。
大家都说老同学找你叙旧,多半叫你投资或者借钱,二者没有实质差别,均属诈骗。
丁楷不是那种人。
夏火山毫不怀疑这一点。
不仅不是那种人,追溯他们的过去,要说丁楷对他不好,那世上没人对他好过了。
只是,现在,他对丁楷的熟悉程度只有名字,丁楷对他也一样。
漫长的时间在他们之间织了一层布,记忆透过布眼,丝丝缕缕地渗透,依旧存有巨大的阻力。空白的联系频率,从未互相涉足过的两种环境,不管公证处还是检察院,丁楷跟他的距离比两个城市的高速更遥远,这种遥远赋予这层布残酷的真名:陌生。
夏火山回到卧室,换身睡衣,直愣愣倒在床上。
打开QQ,只有一个聊天框,再打开,往上划,划到第一条消息。
昨天上午十点,丁楷:“你还好吗?”
好友栏几乎空的,空间和消息提示音早八百年前一起关了。好巧不巧的,当这条消息弹出来,他正在清空另一个常用的社交软件。看清来信人的备注,心脏停了一拍。不复杂的两个字体,太久没有出现,久到没有聊天记录,并且默认一辈子不会再有交集。
他的回复在半分钟后:“很好。”
半分钟,他用来稳住发抖的双手,狼狈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丁楷:“你在哪里?”
“承阳。”
“见一面吧。”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的下面时间变成今天中午,丁楷问他在哪里,他的回复:
“以前的秘密基地。”
夏火山根本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老天爷跟开玩笑似的,好好的,往他的头上扔一颗炸弹。
事态飞速发展,他没有思考,没有拒绝的空间,或者他没有真正拒绝过丁楷,这样的行为刻进他的骨子里。
承阳中间有条河,把它分成两半。
河上一座桥,粗粗的桥墩浸在常年浑浊的河面。两岸建了沿河公园,镜像似的栽种柳树、修建花岗岩堤坝。
靠南的堤坝下,有段直达河里的石阶,是古代码头遗址。石阶和水的相接处,东倒西歪坐了两块光滑圆润的大石头。据说是古代用来栓船的石狮子,已经面目全非,隐约能看出动物模样。
古代码头和现代堤坝之间,有条不起眼的小路,沿着路往前走。两岸的园变成低矮的瓦房建筑群,再往前,变成四季变换的田地,小路变成一块水泥平台。再往前的世界没有硬化,全是黄土和河沙。
一块无聊的水泥平台,在夏火山和丁楷四处游荡的岁月,成为他们的秘密基地。
多年过去,秘密基地的不远处多了一条高架铁路,火车时不时呼啸而过。
丁楷出现前的一夜,夏火山几乎没有困意。
天亮后的每一分钟,他的心脏都在不安乱跳,神经很久没有这么紧绷过。他在家无意义地来回走动,不断照镜子,擦鞋,扯出一身正式的衣服穿上,又脱下,换上平常的旧夹克。他不能再待家里,跟这些衣服鞋子无限较劲,对镜子一遍遍端详自己,直到对自己的脸感到陌生和害怕。他要找些事情做,哪怕只是迈出家门。秘密基地,每次渴望远离嘈杂的人群,他会去那里待着,像躲进安全隐蔽的壳里。
他习惯性从车里拿了一本书,不小心看入迷了。
三个半小时后,丁楷问他在哪里,他回复了丁楷的消息。没多久,他的面前停下一辆锃亮的黑车,下来一个大高个,穿着薄款深棕色羊毛大衣。
他想,这人跟他穿了相同的颜色。
这是丁楷!
登时,一句接一句对话在他耳边回响。
我喜欢天蓝色。我也喜欢。我喜欢看书。我也喜欢。我喜欢蓝莓味。我也喜欢。
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永远永远。
口味爱好和他一样的丁楷,与他有过亲密无间的友爱,同样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美好的回响因为久远而细微,好比滴一滴水,妄想救活濒临枯萎的花苗。而剩下的回忆,只需要一根引线,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他知道你经历过什么”的瞬间,从时间冲刷过的透明到跟滚滚蘑菇云般厚重,激得夏火山打了个寒噤。
丁楷从车后拿出一个黑色背包,对夏火山抿起嘴,有些得意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基地。”
夏火山说:“没哪里去的。”
一辆火车开过,巨大的噪音盖过他的颤抖和支吾。壳里不再隐蔽,壳本就不属于他一个人。
丁楷回头看了眼火车,“这下不止我们发现了它。”
“谁他妈会在乎这么一块破水泥地。”夏火山在心里说。
丁楷毫无征兆地举起摄影机,对准他,要他配合自己拍一部影片。
他还是没有拒绝。
反复看了几遍聊天记录,手机险些砸到脸上,夏火山发现自己有点低血糖,爬起来去厨房做了一菜一汤。
坐到餐桌前,他端起碗,拿起汤匙。雪白的圆汤匙,映出颠倒的世界和颠倒的他。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发尾会乱翘,今天整个脑袋却规矩服帖。
他找回一点现实的知觉,觉得好笑,见老同学还吹了造型,恨不能换身精致的皮囊。自顾自笑了下,一股无名的烦躁和疲惫油然而生,他草草扒完一碗米饭,没尝出什么滋味,手机在卧室响了。
他又躺回床上,打开新信息。
丁楷:你住哪里?
还没来得及回复,他猛地坐起来,楼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夏火山!”
夏火山扑到窗口,老式推拉窗,一推就会尖叫,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他探出上半身,丁楷已经在楼下,车停在停车位,人在车边站着。丁楷显然追随了窗户的尖叫,精准地仰头看向他。
他关上窗,噔噔噔跑下楼,“你怎么来了?”
丁楷两眼冒光,又表现出难得相聚的兴奋,“我在这边找酒店,看见你的车。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发现承阳真的好小。”
“找酒店?”夏火山气喘吁吁,“你不是住你舅舅家?”
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丁楷扯起嘴角,“好吧,我骗你的,我没地方住。我舅舅那套房子空了好久,水电都停了,住不了人。”
他把一个袋子递给夏火山,里面有个西瓜,三盒草莓。从车里提出一袋垃圾,能从轮廓看出是盒饭,扔进身边的垃圾桶。背上装有摄影机的背包,他往夏火山下来的单元走。
夏火山跟在他身后,“我家很乱。”
丁楷回头,“几楼?”
夏火山提着沉甸甸的水果,深吸一口气,“五楼。”
五楼,大门敞开。
丁楷替夏火山把门关上,环视四周。
客厅中间一台双人沙发,没电视,没空调,茶几上高低错落地摆满了书。餐厅一个小圆桌,桌上残羹剩饭,两把凳子,一把嵌在桌内,一把斜斜摆在桌外。空气里有隐隐呛人的油烟味。三道房门,关着,看不到里面。
夏火山抱着西瓜进了厨房,看见塑料袋上的水果店名,就在小区门口,“你在车里吃盒饭,又到小区门口买水果,搞得像电影里的跟踪狂。”
丁楷看完客厅,跟进厨房,把厨房的门堵严实了,目光移到夏火山脸上,“没错,我跟踪了你。”
夏火山问:“是不是犯法了?”
“没有‘跟踪罪’,单纯尾随或者跟踪,没有侵害他人隐私和权益,不构成犯罪。”丁楷面色正经,语气肯定。仿佛夏火山在质疑他的专业水平,他有必要进行一轮维护尊严的普法讲座。
夏火山一时怔住。
“开玩笑的。”丁楷拿出摄影机,“别紧张。”
“我对这个紧张。”夏火山瞥了镜头一眼。
这个黑漆漆的反光的小洞,没有生命和感情,却莫名带攻击性,时时刻刻盯着他,入侵他的毛孔。
“没拍你,我拍你的厨房。”丁楷说,“一个人住?”
夏火山找出水果刀,“嗯。”
“没交朋友?”
“没有。”
夏火山切出两块三角西瓜,选出一块大的,递给丁楷。
丁楷垂着眼,摆弄摄影机,“你跟你的‘朋友’,你在上面还是下面?”
西瓜“啪嗒”掉在两人中间,绿白格子地砖,开了一朵半透明的红花。
别人问这个问题,夏火山可以大方回答。面对丁楷,他吃了胶水般张不开嘴,仿佛这种话题不该由丁楷发起,会玷污他们的关系。
他们什么关系?
同学、发小。
好圣神的关系,夏火山无声嘲讽自己,蹲下捡起西瓜。
丁楷又问:“不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夏火山把西瓜扔进垃圾桶,如实回答,“上面。”
摆弄摄影机的手停住,丁楷的腮帮子凹进去一块,好像咬了下脸颊里的肉,然后抬起头,对他微笑,“我一直以为你是下面那个。”
丁楷“以为”错了,夏火山能理解。八岁的他,二十岁的他,都不能代表今天的他。
近十年不接触的老朋友,“以为”错了,正常。放男人身上,朋友之间开一点玩笑,很正常。
夏火山努力告诉自己这些“正常”,抹去情绪上莫名的异样,“你还‘以为’我什么了?”
丁楷想了想,“我对你的‘以为’,不会侵犯你的个人隐私。”
夏火山塌下双肩,狠狠咬下一大口西瓜。
这人到底来他家干什么的,叙旧的,拍电影的,还是普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