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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就好

忘了就好

    忘了就好

  • 作者:江亭分类:现代主角:李添 宋裕明来源:长佩时间:2024-05-07 10:11
  • 《忘了就好》是由作者江亭倾情打造的小说,李添宋裕明是小说的主角,小说忘了就好讲述了:李添被拒绝了,他以为自己会习惯这件事,所以当初被送走后回到家,如愿过上了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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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早上供应商来的时候,黄小凤刚好下楼。

对方骂得难听,她就在楼梯上站着等了一会儿,直到人走了才慢慢地下去看儿子。

李添在水吧泡茶,做饮料的茶汤要提前一天泡才够味道——以前是不用泡那么久的时间的,但现在的茶叶越来越次了,混三、四种茶叶也要泡上一天才能用。

黄小凤去开打单机,李添低着头说:“没纸了,今天先不做外卖了。让红姐写单吧。”

黄小凤噢了一声,把椅子搬过来拣菜。她背着儿子坐下来,豆角择了一半突然说:“要不算了吧。和陈经理说,我们同意卖楼。看能不能预支一笔钱,先把人工和欠人家的付了。”

李添把茶桶放进冰箱里,擦了把手。

“每天这样吵吵嚷嚷的,邻居之间听了也不好。我没关系,住哪里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考虑我。”她叹了一口气:“我昨晚也和你爸讲好了,他不会有意见的。”

李添两只手撑在灶台上,用力点点头。

干脆今天也不营业了,剩下的唯一一个帮工还要谈遣散。

李添看了一下收银机里有多少现钱,全数出来给了对方:“卖房的钱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手,现在也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等钱下来了人工肯定会补齐给你。”

许英红没接那沓钱:“那你和凤姨怎么办呢?住哪里呢?”

“先租房子,以后再换吧。”

“真的想好了?卖了就真的回不来了,你爸一辈子的心血来的。”

“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没生意,守着空楼没意义。”

“唉,三年都熬过来了,还以为以后就会好。”

李添其实没想那么多,三年时间足够他习惯形势,学会走一步看一步:“虽然现在价格不是很好,但能卖也不错了。换个小点的、新一点的,妈住着也舒服。”

许英红担心他:“那你呢?总还要找工作的吧?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遍地都是失业的,我听说伟民找了五个月还没找到。”

伟民是之前李家茶餐厅的厨师,五个月前被遣散。

“大点的单位很多都停止招工了,后厨全部在俭省人手,连楼面都要托关系的。你现在保住这间铺头,至少每天还有点进项,出去找工真的说不好的。”

“而且,你这几年简历也没什么添光增彩的地方。” 许英红说开了也不顾客气了,“小餐厅做点快餐,这样的经历人家认不认?要是之前能一直待在荔府,那还好,招牌喊出去所有人都知道,去哪里都不愁,可你都出来多少年了?人家不一定觉得你的手艺还在的。”

说到这里,她才长长叹气:“早知道就不该从荔府回来。”

李添被她说得有点烦躁:“以前的事,没必要再说了。”

许英红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好听,但她觉得这不是说好听的时候,已经到了谋生存的节骨眼,就算不好听的话也要说。

她是李家的老员工,十几岁就在这里做楼面,见证了茶餐厅的兴衰,与这一家子感情匪浅,但面对这位少当家,她的评价是复杂的。他有本事、有天赋,就是可惜,运气永远差了那么一点。

李添十八岁入行,在大饭店一步步从学徒做到主管,被送去香港进过修,拿过美食杂志的大奖。本来是前途光明的少年英才,后来却不小心得罪了上司,落得被开除的下场。回家里的茶餐厅来帮忙,又遇到三年疫期,加之李父久病,最终老人家没熬过去,餐厅也没熬过去。

到头来蹉跎了一圈,人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了,事业家庭一无所成。

本来男人这个年纪没有点钱和地位,出去了社会就是寸步难行的。何况如今世道越发艰险,要是还没有点紧迫心态,一味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以后可怎么好?

许英红觉得李添应该早做决断:“以前的关系也是关系。你和荔府还有没有联系?能不能回去?总归以前做得还不错,之前那个上司说不定已经换人了呢?去打听打听也是出路。”

“都走了四、五年了,哪还有联系?”李添不想说下去了,“工作总会有的,我又不是没本事。”

“我不是说你没本事,你不要多心。我是觉得该求人的时候求人也不丢脸。”

“荔府的状况你不知道,走这条路没意义。”

“找关系没意义,守家业也没意义,那什么有意义呢?”

“这不是在找工作嘛,又不是不找。你不用担心我。”

“我担心你干嘛?我是担心你妈。”

李添猛地砸了一下桌子,突然拔高了声调:“我们都不用你操心!”

许英红吓了一跳,立刻闭口不说话了。

李添意识到了失态,把钱塞给她:“钱你拿着吧,你也要用钱。这么多年,我替爸妈多谢你。”

许英红也有点生气了:“阿添,我是当阿叔凤姨是我自己爸妈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自己想想,你在荔府就待不下去,回了家也做不下去,你在哪里都不行,是不是自己的性格也有问题。”

她把钱撂在桌子上就走了。

李添收拾了店面关门,写了结业告示张贴在店门口,有熟悉的街坊经过想进来吃早餐,他用剩余的食材做好了给人打包带走,才转回来给开发商打电话。

他们这一栋楼有开发商想买下来改成青年公寓,之前召集了所有业主谈过多次,李家一直没答应是李添怕变卖了祖业让母亲难过。好在现在卖也不算晚,对方给的价格还算公道,毕竟是三、四十年的老楼,又不在中心商圈,如今哪怕是周边的新房尚且要跌一跌的。

只是房款需要等量了房子估算完总价签了合同再统一支付,没办法预支。

李添一边和开发商谈一边投简历,白天面试晚上就在屋子里翻电话号码本,能打的电话都打了。翻到了最后“Z”字头,他想了想,还是挑了一个名字打过去。

周作盛倒是很爽快地接了,约他在“和悦”的酒吧见面。

“和悦”是周家产业,虽然这几年酒店业也受重创,可毕竟是本地“老字号”,口碑家底厚实,还是经受住了考验。周家少爷周作盛和李添算是同门,两人曾在荔府酒家后厨共事,周少爷比李添晚进去几年,他当学徒的时候李添已经是炒锅了,被分配到李添手下,李添带过他一段时间,所以周作盛喊李添师父。

后来两个人又因缘巧合同时离开荔府。一样是回家“继承家业”,周少爷是潇洒辞职,李添则是被扫地出门,走的时候不好看,共处多年的同事没一个来送的,身边只有一个大大咧咧的周作盛。

为了这份“相互扶持”的情谊,李添没把周作盛的电话删掉,但后来也没再联系过对方。周作盛压根不是干后厨的料,人家少爷志不在此,估计看不上他。

要不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李添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

周作盛见到他反而很热情:“早就应该跟我说的,师父,你这是看不上我。”

“我也没把你教出来,算不上什么师父。”李添握着酒杯很不好意思。

周作盛和他说实话:“你也知道,现在不景气,我们这两年都没做社会招聘了,而且这方面我也不当家作主,”他指了指天花板,“我爸现在还在位子上。”

李添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抬头猛地灌了一口酒:“我理解。没事。”

“不过你的忙我肯定是要帮的。”周作盛揽着他的肩膀,“你要多少?钱我还是有一点的,你先拿去急用。工作的事情呢,你可能要给我点时间,慢慢和我爸提,就不是那么快的了。”

李添在心里掂量着这钱借不借的好。

“我们俩的交情,我不收你利息。可以吧?”周作盛和他碰了碰杯子。

李添把酒喝干净了,请酒保再加:“其实也没那么急。我自己想办法吧,不麻烦你了。”

周作盛亲自给他倒酒:“你就说多少吧。跟我客气什么?”

李添不想说,只是闷头咬杯子。

“其实我是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周作盛很意外,“我以为你第一时间肯定会去找宋裕明的。工作的事情不就是他一句话?他那么喜欢你,荔府总有你的位置的。”

李添这几天听“荔府”这个词听得多了,实在难受:“他喜欢我?那他开了我做什么?”

周作盛也没想明白。他是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的:“我也奇怪啊,那时候又不好问你,我看你心情那么差。你们之前关系多好啊,他那么赏识你,你也那么敬重他,大家都是知道的啊,怎么突然说翻脸就翻脸呢?”

酒劲上来,李添故作神秘地笑:“那你要问他了。我真的不知道。”

周作盛不相信。

当年的李添和宋裕明,是享誉整个市餐饮行业的名师高徒。

宋裕明荔府酒家当家、总厨,桃李满天下,往粤菜赛道输送了无数骨干,荔府还是国家指定的粤菜粤点培训基地,上门求着拜师的能排到珠江入海口,有很多甚至是已经有了不俗成绩和经验、在原单位已经做到主厨的,托关系送礼物过来重新开始,请他提点指导。

李添是唯一一个宋总厨亲自发话当接班人来培养的徒弟,从零基础开始,手把手带教,两年学徒,三年炒锅,第五年就被送去香港Mandarin Oriental总部进修,24岁拿下《Global Delicacy》年度最佳创意主厨,也是创刊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回来就是热菜部主管,在被开除之前,李添都已经准备升副厨的。

好歹是从头带了七年的得意门生,如果不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周作盛不相信,宋裕明会铁了心把人开掉。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就不仅仅是开除了,该是警察上门了。

周作盛在荔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大少爷别的本事没有,玩是最拿手的,一身花花肠子没白长。宋裕明看李添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师父看徒弟的眼神,他打包票这对师徒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工作关系。

从李添联系他开始,周作盛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和悦”上个月卫生检查那个事情,要不是托了宋裕明的关系,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他正想着怎么还这个人情。

酒保这个时候把厚厚的信封递了过来,推到李添身边。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说了。”周作盛给李添续上酒,“师父,钱你先拿去,这里估计够应付一段时间的。不够的话,你再跟我说。”

李添头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喝得太急了。但是酒劲上来,他觉得放松些,也不是那么想拒绝这个信封了:“谢谢。我一定会还你。”

周作盛要的不是钱:“不过,你也帮我一个小忙,怎么样?”

李添没听清楚后来周作盛讲了什么。他晕得厉害。

他看到那是瓶12年的芝华士,难得有机会能喝到这样的好东西。而且,他自己也想喝多一点,求人借钱这种事,喝点酒总是更好开口的。

奇怪的是这么快就晕,威士忌他也常喝,没晕成这样过。

两个人扶着他离开酒吧,他隐约听到周作盛对酒保说了“房间”、“伺候”、“快点”之类的词。“和悦”是大酒店,他想,借他个房间睡一晚上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他躺在床上,床单和枕头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甚至有点刺鼻。空调嗡嗡地响,他觉得暖气开得有点大,这时候酒保过来把他的外套脱了。他是想说一句谢谢的,嘴没来得及张开已经迷糊了过去。

这一觉没能睡安稳,他听到有人进门来,稳重的脚步,这脚步有点熟悉,他没记起来。床往下一塌,有人覆上来,他烦躁地哼了一声,被捉住了手,连挣扎都来不及,双腿一凉。

接下来完全就是一场施暴。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他大脑震颤,他清醒过来,吓得浑身僵硬,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挣扎是微弱的,酒精让他四肢发软无力,根本不是施暴者的对手。

他怕得哭出来,后悔得要命不应该联系周作盛,心里已经把这头白眼狼撕得粉碎,终于反应过来了,酒里面有东西。

他神魂破碎,发出悲鸣声,绝望地求救,喊出口的称呼不经大脑,只源于本能。

师父。师父。宋裕明。

黑暗里他哀求。男人冷冷地把他的脸摁到枕头里,让他闭嘴。

他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了。

是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没有他的有求必应的师长。

他哭得嗓子哑了,觉得自己可能会死过去。期间可能真的昏过去了一阵子,但很短的时间内他又醒过来,身体泡在热水里,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男人在小心翼翼帮他清洁。

他吓得去推人,终于在灯光下看清楚了抱着他的是谁。

宋裕明脸色也不大好:“乖,别动,好像有点裂了。让我看清楚。”

李添脑子里都是空的。宋裕明要把他捞回怀里,他连连后退:“您出去吧,我自己来。”

宋裕明深深看着他。

“您出去吧!”说着要哭了。他无地自容。

正好门外有铃声。是服务生过来送药膏。

男人俯身过来亲他的额头,握了一下他的手才起身出去:“要人就出声,别感冒了。”

李添在浴缸里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乱,头还是晕。

不知道周作盛下的什么药,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这种情况他应该报警吗?报了有用吗?宋裕明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刚好是他?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周作盛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宋裕明知道吗?前面宋裕明应该没有认出他来,那现在呢?认出来了他是怎么想的?

想不清楚就干脆什么都不想。他艰难地做了一下清理,有没有做干净也不知道,根本没有经验的事情,他哪里能知道。

浴缸里的水泡冷了,他好不容易站起来,腿软得不行,用水龙头里的冷水洗了把脸,擦干水珠,镜子映照出他哭得红肿的眼睛。难看死了。他避开了镜子。

从浴室出来,床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寝具看起来都换过。宋裕明坐在床沿看药膏的说明书,眉头微微皱起。

李添只想找到自己的衣服换了赶紧走人。宋裕明把他的手拉过来:“疼不疼?我再看看。”

李添就怕他真的要给自己上药:“我没事。我……我要回去了。太晚了。”

宋裕明哄劝:“再休息一会儿,早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李添挣脱了他的手,急切地去捡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可以回去。您休息吧。”

宋裕明按着他。李添又惊又惧,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男人叹了口气。开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不像个普通的MB,没有进了房间还要他来伺候对方的。他立刻警觉地停下了,不料一声呓语让他脑子炸开,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周作盛哪里找来一个声音体型都这么像的人,他根本控制不住,仅仅是熟悉的称呼就足够他忘却一切,甘愿沉沦。

结束后开了灯看清楚怀里的人的脸,他受的惊吓也不小,当场扇了自己一巴掌!

“今天是我不好。”男人低声道歉:“你怨我,别和自己较劲。”

李添像是完全没听见,他仓皇奔逃。

出了酒店,夜晚的冷风让他精神振作,他拦了出租车也不敢马上回家,身体一阵阵发冷,搞不好已经在发烧了。司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说去护林路。

到了小区已经是凌晨三点,一进屋子他就往厕所里冲,抱着马桶大口呕吐,酒全都吐了出来,胃疼、骨头疼,浑身疼。郑可怡一边煮开水一边给他找体温计和退烧药。

“怎么又喝成这样?”她语气责备,但还是给他铺了沙发。

李添吐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退烧药让他很快陷入昏睡。睡了也不老实,整晚整晚做梦,男人翻来覆去地折腾他,他哭叫出来,郑可怡被他闹醒了,看出他的不对劲。

“好了好了。”她拥抱他,一下一下拍抚他的背,“梦都是反的,不怕,阿添不怕。”

李添浑身发抖,瞳孔里的神都是散的。在女人的安抚下,他勉强睡到了天亮,退烧药起了效果,早上的时候额头的温度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

郑可怡给他煮粥,剥了个咸鸭蛋,她吃蛋白,他吃蛋黄。

李添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蛋黄吃的舌头发苦:“别告诉妈妈,她这段时间情绪也不好。”

郑可怡看着他烧得发白的嘴唇:“妈妈还好吧?”

李添好像人在心不在,问一句话好半天才答上来:“她可能还是有点伤心,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突然卖了,要挪动,嘴上不说,肯定还是有遗憾的。”

郑可怡觉得这个决定是好的。她以为李添昨夜的烂醉反常是出于卖了祖业的愧疚难过。她一下子就理解他了,伸手过来握着他:“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说。”

李添对她本来就很愧疚。他们之间那段失败短暂如朝露一般的婚姻,过错全在他。

她从没有抱怨过他困苦、忙碌、脾气坏,她尽了全力维持好他们的家,孝敬他的父母,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她陪着他彻夜戴孝……他却没有好好待她,他对她很冷淡,只顾自己的工作和亲人,她只有一个愿望,和他有一个孩子,他也不肯满足她。

所以,她最终提出离婚的时候,李添是毫不犹豫地净身出户。他没有什么可以补偿她的,到头来,每每有不堪和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还愿意收容他,照顾他。

他希望离开了他之后,她能够过得好一些:“你……最近还好吧?学校里怎么样?”

“反正就那样,还能到哪里去?”郑可怡在一所残疾特殊学校里做老师,她是幼师专业,“下半年,我们学校可能要搬到南站那边去了。到时候,我应该也要跟着过去。”

“那来回恐怕要两、三个小时?”南站离她现在住的地方很远。

“有班车会好一点,也可能过去租房子,到时候看情况吧。”

“房子现在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别太辛苦自己。”

郑可怡笑起来,她本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对了,我还想跟你说来着。”她显得有点害羞,“我认识了一个新人,还可以,下次你有空,我带他跟你吃个饭。你也帮我看一看。”

李添一愣:“谁啊?”

“我们不是经常要和残联那边打交道么,他们一个办事处的科员,来学校送过几次资料。”

“公务员?”

“其实我也还不知道他算不算。我就是看他性格挺好的。”

李添努力露出个笑脸:“只要人好,对你好,就好。公务员就更好,公家单位稳定有保障。也应该是我请你们吃饭,你们安排时间地方吧,我做东。”

郑可怡还要上班。她给李添留了一点吃的,让他再睡会儿退了烧再回家。

李添身上虚,隐隐有痛感,他等她出门才去楼下药房买了一支药膏,对着镜子自己擦了,又吃了一次退烧药,在沙发上一觉就睡到下午。

黄小凤给他打电话,他说在郑可怡这里。做母亲的本来很惋惜这段婚姻,儿子和前儿媳还有联系对她来说是好消息。她自然放心。

挂了电话李添才来得及看手机信息,许英红和两个茶餐厅的前员工下午给他发消息说,人工收到了,谢谢他。另外还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是供应商打的,两个来自周作盛。

他先拨给供应商,对方说货款到了,祝他置业顺利。显然,他们听说了他变卖祖业的消息。

但钱到底是谁付的呢?他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手机,周作盛昨晚给他的那个信封他是没拿走的。他根本没钱付人工和供应商的欠款。

不得已他只能给周作盛打电话,他实在不想欠这个人的钱。

周作盛几乎第一时间就接了起来:“早上服务生看到信封落在房间里了,我还想给你送过去的,你们家关门了,我就没找到你。师父你在哪里?我现在给你送过去?”

李添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他挂了电话,电话号码簿往前翻,“S”开头,第一个就是宋裕明。

手指打哆嗦就是按不下去。但不必亲口询问他也知道。他宋老板要处理几个供应商和厨师,还不是打个响指的事情。

抓着手机犹豫的半分钟,周作盛的电话又回拨了过来。

“师父,你别挂,别挂!”周少爷倒是能屈能伸,“昨天的事我给你赔不是。我混账王八蛋,我狼心狗肺!你别跟我计较,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个机会赔礼,行吗?”

李添本来还没那么生气:“你告诉宋裕明我的事情了?”

“我没说!真的!我说了我天打雷劈!我真没说!”周作盛指天画地地发誓:“也不用我说啊,你的事情他都知道,比我清楚多了。”

李添嘴唇都哆嗦:“到底都谈了什么!”

周作盛不知道李添为什么非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只是说最近又跟你联系上了,看你好像在找工作。他说他心里有数,他连你往哪里投了简历都知道。”

“我也没跟他说是你在房间里,我只是说找了个他喜欢的类型。你知道的,我从前在荔府跟他都说不上话,哪有什么交情?是我爸和他熟,他有时候在我们这里应酬。他以为是我爸的意思,上个月不是正好托他的关系找了市监局的人帮忙。”

周作盛也慌。大早上被父亲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子他妈的养你就是为了当拉皮条的?你知道姓宋的以前在香港干嘛的吗?你以为谁都能随随便便在市里面那个地段,拿一万平米的地修园林盖饭店?老子跟他吃饭前都要做做准备,你长了几个脑袋去招惹他?

他知道事情办砸了,当着父亲的面打电话去荔府道歉。宋裕明在电话里很严肃,让他们周家以后不要来往联系,他交不起这个朋友。他再三赔不是,对方没听完就挂了电话。父亲脸色很不好看,让他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周作盛一开始想不明白。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一个离职五年的前员工,走得还不那么体面,宋裕明犯得着到现在还事事关怀着人家?他心里没鬼,傻子都不会信。

可真把人弄给他了,又不满意。无非就是没伺候好,那也不必如此大动肝火,十几年的朋友交情都没了。倒不像是他自己有气,像是在给床上那位出头。

周作盛这样想就通了。问题的根源还在李添身上,李添受委屈,那就是为难他宋总厨,要想挽回宋裕明,首先要让他的宝贝徒弟舒坦了。

“师父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吧。”周作盛想明白了就不敢稍有怠慢:“钱的问题你不要操心,住处也不是大问题,你和阿姨先来‘和悦’周转就是。”

李添冷冷地说:“我承不起你这份情。以后别叫我师父。”

电话挂了手机啪地往沙发上扔,像是多拿着一秒就会沾上晦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样的身价,一趟市监局的人情关系,十几万的欠款,劳动和悦的太子爷亲自下场陪酒,还真是金贵啊。

他气得手脚冰凉,本来就还在低烧的身体又出了一身虚汗,走两步眼前就一阵黑。这个样子回家他是怕母亲看出端倪的,但不回去周作盛可能会再上门骚扰。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黄小凤在屋子里收拾行李,打包家私。开发商的人上午来量了房子算了总价,通知他们签合同的时间,签完合同后房款预计一周内到账。

周作盛没来,倒是许英红来了一趟,带了水果和牛奶。黄小凤让儿子把东西送去给儿媳妇,她一向喜欢郑可怡,也知道在婚姻这件事上,是儿子做得不够。李添回家屁股在凳子上都没坐热,就被母亲从家里赶出来,手里还拎着果篮和奶粉。

他站在天桥底下抽了根烟,桥上一排开得红艳的三角梅从头顶倒垂下来,缠绕交错,层层叠叠像是从天上伸下来的。一只猫惊恐地从他脚边绕行了过去,钻进了旁边的轿车车底。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宋裕明发来的,问他身体怎么样,约他吃饭。他想了想,回复对方他现在过去。

到头来还是要去荔府。

一座城市就那么大,即使这五年,他有意无意地避着这个地方,总归有绕不过去的时候。

其实,五年前具体怎么回事别说和旁人解释,他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痛苦让他的大脑开启了求存保护机制,自动屏蔽掉了很多经过和细节。剩下的他只记得,看到副厨的竞聘名单里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拿着名单去问宋裕明,宋裕明告诉他,准备好交接工作,下个月就不要来了。

他毫无准备,如遭雷殛,第一反应就是,那天趁着宋裕明睡着偷偷亲他的事情一定是被发现了。果然宋裕明下一句就是,阿添,我们不合适。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他怎么从宋裕明办公室出来的,他都已经忘了。可能他争取过,可能哭求过,但都不重要,最终结果没有改变。

宋裕明铁石心肠,七年师徒情分就这么断了。

明明一周前,他们还在讨论怎么推行新菜,宋裕明一如既往地肯定了他的创作,一道甜虾刺身虾饺,他研究了整一个月,用鸡汤冻做的全透明虾饺皮,甜虾的刺身做内馅,结合了传统粤式点心和日本菜的作品。

但厨房里对这道点心的争议很大,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反对者主要是认为,这道点心已经偏离了粤菜,内核更趋近于日本料理。而且,没有人会想吃凉的虾饺,虾饺就应该是热的。

李添不以为然。刺身不一定就是日料,顺德有吃鱼生的习惯,潮汕也吃,生食本来就是粤菜系统里的东西。至于口味问题,麻辣小龙虾现在都能做虾饺了,辣的能吃,冷的为什么不能?

双方各执一词,场面就有点僵。宋裕明一进来,先试吃了一口菜,然后问徒弟,你这东西打算放在茶市推出吗?价格怎么定?李添如醍醐灌顶,说,不是放茶市的,放晚市,按刺身的价格定,它不是一道点心,应该是主菜。

宋裕明笑着看在场众人,进口海虾刺身和鸡汤,加上摆盘、工艺、时间,你要按一笼点心卖,我怕你是对手派来的二五仔。

所有人都笑了,气氛缓和下来。刺身房的主管这时候出来说,其实味道是好的,如果是放晚市,我觉得可以接受。于是定了一个月后,菜单上新。

等人散了,李添才去谢谢师父提点。

宋裕明揉了揉他的发顶说,都是要当副厨的人了,不能再拿纯厨师的思维想问题,要多站在经营者的立场上,你的产品不仅要味道好,它的定位、它针对什么客户群、怎么推广和销售……你要时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整个饭店意味着什么,这样才能往上走。

当然,他安慰他,也不要有太大压力,不要因为一次争议就不敢放开胆子了。你后面还有我,下次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先找我,我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开明、亲和而练达,这样一位恩师,对他何止事业上的教导支持,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没有不关怀备至的。

后厨吃饭不规律,加班顶班是常有的事情,如果错过了饭点负责员工餐的主厨总是能记得给他加餐;家里住得有点远,挤公交太累,他就帮他找附近同事蹭车上下班;同事人际关系复杂,他也愿意听他抱怨,为他开导谋划。

有时候,荫庇甚至惠及他的家人,父亲生病是宋裕明托关系找的主任医生,茶餐厅采买供货他找人照料,逢年过无数来自荔府的礼盒寄到家里,自己用不下,应酬街坊客人也绰绰有余。

他们早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教与学、上与下的关系。

他就是那天没忍住,见到师父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上去给他盖了件衣服。晚市终于过去了,忙了一天,作为总厨又陪着客人多喝了两杯,他知道他累,心疼他总要喝酒。

可能恰好是一个回南天,办公室里湿度高了点,温度也暖和了点,身上黏黏腻腻的叫人不爽快,他看着他疲劳的脸,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勇气。

他以为,即使他不能接受他,不至于绝情到把他赶走。

可他也能理解,真的到了副厨这一步,他必须心无旁骛地辅佐总厨管理厨房,任何私情势必会对工作产生影响,也难免累及荔府的名声。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他已经是尽量小心避忌,却不想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好在对彼此来说应该都是一场意外。既然是意外,那过去了就好了。

出租车在王府井门口停下,李添过了一个马路,顺着红砖绿瓦墙走一百米,翘角飞檐的门庭,樟木贴金匾额上“荔府酒家”四个字据说是华南知名作家亲笔提的。

李添从正门进去,前厅已经有排队的食客,墙上挂着叫号的屏幕,电子系统叫号。晚市这时候才刚开,小桌已经排了二十桌,包厢不用问就知道是满的,一早订到两周后去了。

行政经理郭壬也是老熟人,接了消息在等他,客气地把他往里头带。他们从主楼中间穿过,经行亭阁游廊,由池塘上一道石桥到庭院深处。

荔府是园林式酒家,两座三层的关西小红楼之间造了一片岭南特色的园林景观,置石理水,求实兼蓄,花窗映着水榭,曲径绕着楼台,池边密密的一排荔枝树,阔绿深浓的大叶间,垂下累累果实。现在果子还吃不了,又青又小,捏起来硬的,再有一个月才变成喜气的红色,没进园子都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如今的荔府当家宋裕明其实是后接手的,它开始的老板就连荔府的老人都不一定清楚。李添也只知道姓关,香港人,90年代就有投资大陆的眼光,出手阔绰一口气拿下了整一万平方米的地,请的岭南最好的园林团队设计造景,泰山买的石头,茂名移栽过来的荔枝树,由专门的果园师傅打理,每年光是维护园子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饭店98年开业,初期经营不佳,换过好几任总厨,直到08年宋裕明入职。他是大老板在香港亲选挖角,空降总厨,后厨行政两把抓,大老板又少来大陆,所以实际掌控人就是宋。再后来关老板退休,其在大陆的部分产业转手,宋裕明才真正当家作主。

虽然当了老板,宋裕明还是喜欢别人叫他“总厨”,荔府上下也一直这么称呼他。他对自己的定位首先是厨师,然后才是商人。尽管,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了。

10年,荔府被评为了“国家特级酒家”,12年入选《市地名保护名录》,同年成为国家指定粤菜粤点烹饪技术培训基地,先后拿到省先进企业、省文明服务示范单位、市著名商标……十几年来无数荣誉奖项加身,接待过的国内外政要名流庞杂,俨然本地餐饮、旅游和商业的一副门面,其文化意义和特殊性早就超过了一间饭店本身。

16年,荔府从原香港大集团脱离出来成为独立法人,并成立餐饮集团公司,旗下还拥有两间点心食品加工厂、一间技术研发中心、一间食品检测中心和一间销售公司,从研发到分销一条龙,产品涵盖速冻点心、方便食品、腊味、西饼面包、糖果巧克力等上百品种,出口东南亚及欧洲多个国家,年产值过亿,品牌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晚市刚开,后厨这个时候是最忙的。

李添跟着郭壬一路从点心房到了烧腊部,整排银光锃亮的冷冻库不锈钢把门前,宋裕明在和一个小砧板谈话——

“你爸爸托了很多关系才把你送进来,不是我求着你来的。”

“早午市六百张,晚市四百张,周末一天翻一千五百张台,每天就有三千到五千人在这里吃饭。这样的业绩和口碑,是全公司四百多号人十六个小时两班倒日复一日累死累活一起努力出来的,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也不是我的功劳。”

“我不要求你多热爱这份工,也不指望你理解其他人挤破脑袋进来的心情,我唯一的要求是你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尊重你自己,尊重同事,尊重食客。不然,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管你家里有多少钱,做多大的官,都不要指望社会上任何一个人会尊重你。”

小砧板一脸羞愧地下去了。郭壬才上前出声:“总厨。阿添到了。”

宋裕明转脸过来已经是款款笑意:“正好你来,和我一起巡台。”

李添把果篮和牛奶递给郭壬:“我很快走,不打扰您工作了。”他知道晚市忙起来多恐怖。

“吃东西了吗?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呢?还是不舒服?”宋裕明走近要摸他的额头。

李添紧张地后退躲开了:“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尽快还您的。让您破费了,不好意思。”

“阿壬到前面挪张空桌出来,送几个菜过去,清淡点,煎炸的都不要。”宋裕明温和但不容拒绝:“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郭壬先带李添去。宋裕明还要去和一桌重要的客人打招呼——铁路办公室主任家的孩子订婚,在三楼包厢开了两张桌子,说好了他要去敬一杯酒的。

菜很快就送来了,白切鸡、肉饼蒸膏蟹、枸杞叶浸猪肝、双菇扒菠菜豆腐,再配一道金线莲炖花胶,都是荔府的老牌经典菜色。

李添闻着味道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他早上就喝了两口粥,吃了半个鸭蛋黄,中午睡过去了,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十二个小时没有吃东西,难怪低烧不退,没有营养,发烧都烧不起来。

他看着那盅热腾腾的炖花胶,忍不住拿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里,热水负责舒缓神经,花胶负责讨好舌头,澄清浅金的汤水油光微闪,色泽明亮温润如蜜蜡,对视觉也很友好。等宋裕明敬完了酒回来,小徒弟已经抱着快见底的瓷盅舔嘴唇了。

也不知道刚刚谁说的尽快要走。

“这一批胶还可以,新换的货源,炖出来很清很干净。”宋裕明觉得他的样子可爱,“什么都涨价,一天一个数,整天换供应换得烦,再这样下去,我也不想干了。”

李添喝了汤,本来冰冷的手脚热起来了,就连脏腑心胸一时都是暖的,表情态度就不像刚刚在冷库旁边那么僵。他是要说话的,一开口喉咙里突然痒起来,连着咳嗽了几声。

宋裕明赶紧起身去把对着的那扇窗关了:“冷吗?怎么咳起来了呢?”

李添摸着喉咙:“呛了一下。没事。”他怕问起来扯回昨天晚上的事情,赶紧转移话题:“彭叔的水准一直没变,一吃就知道是他的手艺。”

宋裕明一边笑一边试菜,每个盘子拣一筷子:“他想退休回去凑孙,硬给我拉回来撑着的。今天忙,哪天你早点过来,让你见见他,他以前最喜欢你了。”他吃一筷子,又拣一筷子给小徒弟,还要当场考试:“怎么样?”

李添仔仔细细把蒸蟹的肉饼嚼了,点头:“加了大头菜,好些。”

宋裕明给他剥蟹钳,两只钳子肉完好无损拉出来放在他碗里,这是考试考好了的奖励。

这时候,主食端上来了。李添一个人身前三只碗,一只炖盅还没吃干净,一个碗里两只大红螃蟹钳子塞都快塞不下了,再有一碗鲍汁捞饭。

“您自己吃吧。”他根本吃不了这么多东西。

宋裕明把徒弟那盅吃剩的花胶拿了过来收拾残局:“老人家身体还行吧?”

“嗯,没什么大问题。”

“幸亏这几年还要维持餐厅,她算是有一份念想,每天有点事情要做,不至于一下子垮了。你爸走了的事情她已经能接受了吧?”

“应该还是有点伤心的,不过平常看着还好。”

“那怎么没要个孩子呢?”宋裕明问:“奶奶有孙子带,忙不过来了就不用想这些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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