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应悔峰上有一处悬崖绝壁，寸草不生，每每有江湖人相约于此决战，久而久之，死的人多了，就被叫做断肠崖。
二十年前，应悔峰下。
此时天才濛濛亮，远远不到江湖正邪两位宗师约定决战的时辰。
墨凌早早就来到了山脚下，他身后的红衣少女紧紧牵着他衣袖，眼睛红得像兔子，肿得像金鱼。
“阿莲，就此别过…”墨凌怜爱地望着少女，伸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什么就此别过！师父，说点不那么晦气的话会死啊？”红衣少女顿足道，可是说到最后自己先带了三分哭腔。
墨凌笑笑：“说得是，等为师下山，带你去买新衣裳。”
“又买新衣裳…我不要，衣裳都穿不完了。”
“等为师回来，一定好好赔礼道歉，阿莲，别生气了，生气会变丑。”墨凌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眼中的笑意就不知为何渐渐淡去了，他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断肠崖，喃喃自语，“我和他，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红衣少女眸中有什么晶莹一闪而过，她死鸭子嘴硬：“什么了断？我才不管，你和他之间只能他死！不提着林君然的头下来，就不要做我师父！”
说完，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好，阿莲等着，”墨凌含笑道，“我会提着林君然的头下来，然后把他和秋水剑一起祭奠在我爹娘灵前。”
…………
二十年后。
“你听说过谢莲吗？”
“谢莲是谁，没听说过江湖有这号人物啊。”被问起这个陌生的名字，雪松如是回答。
“谢莲是谁？等等……我好像依稀记得是二十年多前的人了，是魔教的对么？”这是叶青竹的回答。
谢莲居然已经断了音讯整整二十年。
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怕自己死后，魔教面对名门正派的围攻，她怕是凶多吉少。
…………
“你醒了？”
清润如玉的声音，将墨凌从纷乱的回忆中扯回现实。
他睁开眼，正看见那张让他目呲欲裂的绝世容颜。
宛然便是年轻时的林君然。
鲜血冲进墨凌的眼睛，眼前那张俊秀的脸也染上了刺目的猩红。
“林…君然…”
宁湛愣了愣，那一刻，他看见少年眸中滔天的恨意，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林君然？那是我师门的前辈了。贫道姓宁名湛，不是飞鸟投林的林，是宁静致远的宁。”
墨凌急火攻心，喉咙一甜，一口血吐在宁湛衣袖旁，像雪地落下点点红梅。
一口血吐出来，墨凌心情稍稍冷静，他定了定神，仔细看眼前的那人。
应悔峰一战时，林君然已经年逾不惑，依旧是美人，沾染了岁月痕迹的美人，和年轻时比依旧不逊色。可是，就算二十年前他没死，现在也应该六十多岁了，就算内力修为高看上去年轻，眼前这人也太过年轻了。
可是，他那么像林君然。
不单容貌像，就连说话的声音，周身的气度，甚至眼神和小动作，都分毫不差。
难道…
墨凌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你信前生今世吗？
墨凌问自己。
墨凌原是不信的，可是自己经历了借尸还魂，又遇见了这个宁湛，他实在不得不信。
“你怎么了？”宁湛以为自己方才态度太过冰冷，把人吓呆了，于是小心翼翼放柔了声音，问。
宁湛方才说这句话的神情，若宁湛师门的任何一个人见了，都要大跌眼镜。
宁湛几时这么温柔过？
连宁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仿佛就是下意识地觉得熟悉，觉得亲近。
他从来都没想到，自己这种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对一个人小心翼翼，直到昨日傍晚那个少年撞到他怀里。
他和对方对视的那一刻起，十九年来止水般的心就荡开涟漪。
墨凌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苦涩。
造化弄人。
早知道，他就是死在折梅手下，也不会去抱林君然大腿。
林君然救了他一命…
只是想想，墨凌就恨不得立刻死了。
当然，死之前，最好拉上林君然一起下地狱…
墨凌瞥了眼宁湛腰上的长剑，心下苦涩。
这回借尸还魂后重新开始，不知道又要练多少年。
除非…铤而走险，跟在他身边，找机会，趁他不注意把他杀了。
想通这点，墨凌心下更苦涩了。
他虽身在邪道，为人却并非折梅那种小人。
他恨林君然，恨到恨不得要把对方千刀万剐，却更想堂堂正正将林君然杀了。
这种卑鄙行径…
墨凌想起断肠崖上林君然卑鄙无耻的那一剑，想起父母的死，才堪堪下定决心。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至极，和林君然一样讨厌。
一样伪君子。
宁湛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墨凌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阴狠时而露出微笑，他觉得可能是吓到了。
方才墨凌的脸色，换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怕，唯独宁湛觉得没什么。
很怪。
宁湛放柔了声音：“贫道只是路过，并无恶意，那个人吓到你了么？”
墨凌脸色难看，用力摇摇头。
是你吓着我了…
“这里是贫道住的客栈，方才贫道替少侠把脉…嗯？怎么了？”
墨凌听见那一声“少侠”，从宁湛口中说出来，还是看着自己说出来，突然发神经一样笑了起来。
心弦似乎绷过了头，墨凌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笑啊，为什么不笑，可太好笑了。
他的人生，本来就像一出喜剧，只不过他是被命运作弄的那个。
宁湛居然叫他少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可是宁湛！
宁湛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他说错什么话了么？宁湛一脸懵逼，又把自己刚才说的回想了一遍。
墨凌笑得喘不过气，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喉咙又是一阵熟悉的感觉，这回，墨凌硬生生将血腥咽了回去。
他不想在林君然面前示弱，哪怕对方已经不记得他了，那也不行！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墨凌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极不是滋味。
宁湛缓声道：“无妨，你内力全无…”
说着，宁湛略一迟疑，不知道是否要说下去。
他怕自己说重了话，又把对方吓到。
“弟子是清风楼之人，”墨凌垂下眼皮，他知道自己此刻是卑鄙小人，无须开脱，他只需要林君然死，“因为练功走火入魔，修为毁于一旦，奉师命前往青州城给南宫老前辈拜寿。”
宁湛眸光一亮：“贫道也是奉师命给南宫前辈拜寿，既然这样，不如…”
墨凌看着他的眼睛，心情复杂。
“不如…贫道和你一起去？”
墨凌轻轻点点头。
他在想，自己这样做，和当年隐瞒自己身世的林君然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前世的林君然灭他满面，却把他带回白云观，以致于他孺慕了杀父仇人十几年。
现在的他，面对转世并且救下自己的林君然，依旧如当年的林君然一般，选择用谎言欺骗对方。
他和林君然，本来就谁都不比谁高尚。。当年应悔峰上，什么武林宗师决斗，什么正邪二道第一人对决，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宁湛想了想，道：“贫道先出去了。”
可能是自己太过冰冷，吓到这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了。
望着那道背影转世出门，墨凌脸色微沉。
就连他的背影，也是那么熟悉。
真讨厌啊…
前世的自己，十五岁前，一片痴心全给了林君然，却不敢正视对方，曾经无数次凝望那道白衣如雪的背影。
后来，林君然收他为徒时，他欣喜若狂。
——不能练武功没什么大不了，大道三千，只分先后，无论高下。
这是林君然收他为徒时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在心底。
后来他才知道，林君然收他为徒，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看严了自己，那些话，也不过是怕养虎遗患。
被林君然收为弟子后，白云观那些欺负他的人表面上态度对他好了很多，却有更多人因此暗中折磨他。
看啊，这个废材居然成了林道长的弟子，凭什么，他配吗？
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时候是一句意味不明的挖苦，有时候是衣服里抖出的一只死耗子。
这些，墨凌统统不在意。
他一心一意照顾林君然的饮食起居，像侍奉父母一样侍奉林君然。
每天早晚一次不落地给林君然请安，有一次路上下起了大雨，他怕迟了，就不回去拿伞，冒着雨跑过去，浑身被雨水浇透，因此大病一场。
林君然不爱喝冷茶，也不爱喝热茶，他就半夜将茶壶抱在心口里睡，这样林君然醒来要喝茶，也是温的。
那般无望的日子，无法习武，无法对抗那些欺凌，仿佛一辈子就要那么沉下去。可是墨凌是开心的，只要林君然对他一笑，少年千疮百孔的心就开出花来。
也许是因为早年的这段经历，墨凌后来自己也收了徒，他不许她受半点委屈。
墨凌自己有七分，就要给她十二分。救下被人贩子拐走的她时如此，后来魔教东山再起后，也如此。
墨凌摇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出脑海。
沉溺过去并没有什么用，只有变得和前世一样强，才有希望。
找到阿莲下落的希望、报仇的希望。
墨凌斜斜靠着床头，捏了个指诀，运起“寒潭”。
他闭上眼睛，整个人仿佛睡着了一般，放任“寒潭”内力流转周身，身体的温度一点点被剥夺，神魂也似乎坠入深渊。
“寒潭”修炼到最后，哪怕是炎炎盛夏，墨凌到处，所有人都会觉得如坠冰窖。
寒毒发作时，更是生不如死，魔教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只有谢莲不怕死，仗着武功高强，拉着他的手试图用体温暖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