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满地空坛,一室酒香。连去尘已喝得半醉了。
半晌之前,他一母同生的胞兄连无垢又一次劝他无果,愤愤推门而去。临走前挥袖震翻了几个酒坛,落得满地碎片。
“大哥且慢些,勿伤了好酒……”连去尘兀自呢喃,而他大哥早走的影儿都不见了。
自连去尘出事已经一年有余了,他的江湖朋友来过两三个,庄主父亲来过七八次,同胞兄长更上门过几十上百次。任是门槛踏破,也没能将消沉的连二少爷激起斗志。亲友怜他疼他,又哀他怒他,赌气不过,又动他不得,只能一次次摔门而去。
眼下,连去尘院里这扇承载了太多摔打的老木头门,又一次吱吱呀呀地响起,天光泻入,一道清瘦颀长身影走将进来。
连去尘顾不得阳光刺眼,在饮酒间隙勉力睁目去看,究竟又是什么人来打扰他这废人的清净。定睛一看,原是君迁。
自连去尘失去内力,他便遣散了身边为数不多的仆从。只有这君迁,是从小跟着他一起练功读书的侍卫。与其说是护卫,其实更像是伴读的书童,陪练的同窗,玩乐的朋友,倾诉心事的贴心人……
君迁不走,任是连去尘如何冷言冷语、呵斥辱骂,君迁就是不走。
那时已经是连去尘走火入魔被救回来的半年以后。连去尘面对自己丹田破碎、经脉紊乱的身子,从初始的难以置信、四处求医,逐渐到自暴自弃、心灰意冷。他对所有来客报以冷眼、冷嘲热讽,动辄侮辱咒骂,终日与酒为伴。
遣散家仆那日,老仆侍婢们皆磕头告辞。也有念着主人旧日好的,却不愿触主人霉头,也就顺着主人的吩咐请辞离去。只有君迁,铁一般跪在连去尘寝居厅里,求少主收留。
连去尘难得耐着性子劝。
君迁却不为所动,直着脊梁杆子垂手跪着,一语不发。
往日连去尘向来夸赞君迁身姿卓拔清越、性情坚毅冷峻。现下看来,分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倔驴脾气,如个榆木脑袋、又像粪坑石头。
连去尘骂:“给你好脸色你不要!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滚!”
君迁一个头磕下去。“君迁不走,请少主收留。”
“你还知我是你少主,我叫你滚还不快滚!”
“可您身边不能没人侍候,请少主收留。”仍是叩头。
连去尘冷笑:“我知我如今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自生自灭、苟延残喘这点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用不着你伺候。”
“我…我给少主烹茶做饭,帮少主关门谢客,给少主做出气筒……”
君迁素日寡言,难免笨嘴拙舌,酱红着脸色,再说不出好话来,只能不住磕头,用额头去抵连去尘的鞋尖。
“我有用的,求您、求您……”
连去尘不耐烦了,举掌要打,君迁就梗着脖子垂着眼候打,仿佛忘了他的少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冠绝一代的练武天才,连他这个只是稍有根骨的侍卫都能轻易躲开这场山雨欲来。
“你......”看着君迁倔强不屈却乖顺异常的模样,连去尘的巴掌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他喟然一叹。
自出事以后,多少至亲挚友被他气得离他而去。偏这君迁,竟是块赖皮膏药。
连去尘起身入了卧房,把放在衣柜顶上的雕花木匣取下来,开锁,依次数过父兄赠的家产、母亲留的嫁妆、他的私房体己,抽出压箱底的一张——君迁的卖身契。
君迁七岁被卖入连家,因颇有习武资质,被连父指派给未来庄主连去尘做个伴当。彼时君迁还没有得到如今这个名字,因父母不详无名无姓,被人牙子依手下孤儿的数量起了个名,叫十六。
故而那卖身契姓名上赫然只写着“十六”两个大字。
捏着这泛黄纸张、盯着这陌生名字,连去尘才意识到岁月搓磨:君迁跟在他身边,业已十二年了。
……
那厢君迁本来跪着等打,半天没等到主人的巴掌下来,却耳听到连去尘搬了脚凳,自去衣箱顶翻找东西。君迁只得膝行上前,替人扶住凳子腿。
等连去尘从木匣子里取了东西,锁好归位,下了脚凳坐回桌边,君迁就默默起身搬走脚凳,复在连去尘身前跪下。
“阿迁…”
君迁浑身一震。自出事后,少主再没这么叫过他了。
他欲抬头看看主人的脸色,却感觉到少主的手按上了自己的发顶,微微加了力,是不许他挣脱的意思。
君迁所以任由摸着,甚至顺从地跪坐下来,用下巴靠近连去尘的大腿,以让主人的胳膊不至于酸累。
他听着少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阿迁,你听我说。你跟了我十二年,我…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原先我是山庄未来主人,你跟着我,我能许你卫阁阁主之位。如今……以你的学识和武功,跟着我做个侍卫是大材小用。
我把卖身契还你,你不必碍于旧情和身份顾忌我,无论卫阁武阁兵阁,总有你的一方天地。你只管奔你的前程去,想我了便来看我,好吗?”
“君迁的命是少主的,君迁的前程在少主手里,君迁哪也不去。”
“阿迁,听话,莫惹我生气。”
君迁只管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覆在头顶的手轻动了动,几乎是抚摸的意味。“阿迁,这可由不得你。”
君迁听到头顶上叹气声,声音滞涩得令他心痛。接着是撕裂纸帛的声音。
君迁终究忍不住,又一次违背主人意愿,从连去尘怀里挣脱开,抬头正看到他的一张卖身契——在连去尘手里撕得碎烂。
“阿迁,你的命和前程都是自己的了。”
主仆十二年,原来他们之间的牵绊如此脆弱不堪,毁了一张纸,线便断了。
残纸从连去尘掌中跌落,落地无声,浸润了地上的酒液,霎时间模糊一片。
君迁战栗着去捡。一片,一片。那卖身契却像雪花,潮湿了,绵软了,崩裂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它却化了,没了,寻不见了。
那能证明他是连氏家仆,是连二公子侍卫的唯一凭证,没有了。
那他还要如何去苛求,去痴心妄想,留在少主身边?
君迁莫名地冷,四肢僵劲,几乎跪立不住。他驱动内功,流转周身,在庄内年轻一代数一数二的深厚内力竟然连他自己都暖不得。任是如此哆哆嗦嗦,他也咬着牙抽出腰间佩剑,双手举过头顶奉给连去尘。
“请少主赐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拿命威胁我?”
“君迁是少主的人,少主不要我了,君迁唯死一路。请少主成全。”
连去尘气极反笑:“你我主仆十二年,我从未亏待你,说是主奴,其实如兄弟。从小你我一起读书习字,到底哪本圣贤经典教过你如此奴性?我放你光明大路,你却不惜以命相挟,宁愿为我奴仆?”
“是。”君迁道,“君迁只愿侍奉少主座下,不愿其他锦绣前程。若少主厌弃,君迁不愿苟活,唯请少主赐我死罪。”
“...抬起头来。”
君迁应声抬头,被连去尘一掌敲在腕上。宝剑脱了手,呛啷啷掉在地上。
连去尘捏住君迁下颌,俯视进侍卫的眼睛。
那眼里有坚硬、有固执,唯独没有哀求。好像只有这样眼睛的主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人,素日无欲无求。一旦有所心愿,要么得、要么死。
“我素来以为我家阿迁嘴笨得紧,不想这张嘴这样厉害。瞧瞧,不知道以为你才是主子,把我拿捏得死死的。”
君迁被迫与主人长久地对视,少主眼里陌生的冷硬和漠然直刺疼他的心。
“属下绝不敢拿捏主上,请...请少主明鉴。属下...只是...”
属下只是觉得您太孤单了,属下觉得曾经年少焕然、英姿卓绝的少主还在您心里藏着,属下想守着您,陪您一起......
君迁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得守护少主的骄傲。
“阿迁,你真当我不会杀你么?”连去尘好像已经把君迁的心思看穿了,眼睛里分明写着疏离与拒绝。
他的少主,已决意把自己封闭起来,拒所有人千里之外。
连去尘捡起地上窄剑,架上君迁肩膀。
“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滚。”
“少主,”君迁忽地落下泪来,明明还是那样刚强清冽面庞,一丝软弱哀痛也无,却生生滚下泪来。
那泪珠匆匆划过,幻影一般,再无影踪。
“君迁愿您平安康泰、万事顺遂。”他最后一次叩下头去,蓦地用上浑身气力,狠狠以脖颈撞向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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