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夜里,任罗疏又坠入了童年的回忆旋涡。
夏天的教室里,窗外的蝉鸣声不断,太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即使隔着窗玻璃还是把他的手臂晒得生疼。他想找外套,一转头却看见它落在了一个相貌模糊的人手里。
——还给我。
他想说。
“喂,你就不能洗一洗你这件外套吗?”那人倨傲地扬着下巴,抖着手里的外套,外套里放着一只药瓶,这样的动作让它发出了清晰的沙沙声提醒着它的存在。
对于任罗疏来说,那就是催命符。他不知道它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外套里,他明明记得今天早上出门时他已经把它全部倒进了马桶里。
“还给我。”他挤出话来,但声音实在太小太小。
他们把外套还给他了,但留下了药瓶。为首的人拿着药瓶,故意摇动着瓶身把令任罗疏畏惧的声音方法。药瓶上的标已经被撕掉了,拿着它的人便用近乎天真的语气问他:“这是什么药啊?”
“这就是治神经病的药吗?我可以看看吗?”
——还给我。
任罗疏想伸手去抢回药瓶,肩膀却被死死按住,一抬头却是比他们年长很多的老师。老师穿着整洁的职业装,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摁着他的肩膀,斥责着他们对立面的那群孩子:
“你们干什么?书背完了吗?单词默了?考试考几分啊?什么都敢惹,我警告你们啊,你们要是被打了谁都救不了你们!谁让人家有病?精神病打人不犯法知不知道?”
“是,老师。喏,还给你。”那人把药瓶像丢垃圾一样丢回任罗疏的怀里。
老师没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的语气也并不温柔:“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好,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妈妈想想,你难道希望她天天都觉得你在学校被欺负?你也合群一点,合群一点他们不就不找你的事了?”
“是,是,是……”
他哆嗦着穿上潮湿的外套,把药瓶藏进外套的最深处,无助地再看向老师,老师却抱着胳膊检查起他周围的卫生,用鞋尖踢着他椅子旁边的垃圾。
“你啊你,注意一点卫生行不行?值日生都到我跟前告过多少次状了,说你这里是最乱最脏的,挺清秀的一个男孩子怎么搞得跟个乞丐一样?还有这个衣服,啧啧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老师走了,只剩下任罗疏颤抖着打量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外套上的脏污来自谁,也不知道座位旁的垃圾到底是怎么来的,他明明记得在睡午觉前他已经清理干净了。他疑惑着,一个装了半瓶水的瓶子就从远处砸过来正中了他的脑袋,讲台上,一个男孩吹着口哨,又用满不在意的口气说道:“对不住啊,丢不准,帮个忙喽。”
“帮个忙喽。”
“帮个忙喽!”
“帮个忙。”
……
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声音陆续响起,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转,各种垃圾都朝着他的方向砸来,逼得他只能躲到红色的垃圾桶后。
不知过了多久,晕眩感终于消失,那些刺耳的声音却没有消失,他眼前来了一个人,弯着腰,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伸向他,想把他牵出那个角落。
任罗疏不敢去握那只手,这样的情景他经历过太多次了,他知道每一种结局,没一个好的。他用积蓄了很久的力气推开了那只稚嫩的手,推开了向他施以援手的人,向教室外跑去,踏上昏暗的走廊,向天台跑去。
将天台生锈的门反锁,他终于获得了久违的清净。彼时已经到了黄昏,荒芜破旧的天台在黄昏下有独一份的美感,他大口喘息着,努力扯出笑脸,用手心擦着外套上的污垢。
天台上,没有宋奚晦。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抱着头放声大哭,那抹沁人心脾的薄荷绿再也不会出现的恐惧迅速在梦境生长,最终把他裹挟。
……
“醒醒,醒醒,醒醒……”
是慧然的声音。
第一次被任侍雪以外的人叫醒噩梦,任罗疏还有些不习惯,甚至怀疑眼前的慧然也是梦中的产物。
慧然依旧光着两只脚,穿着一身干净的僧袍,一副怪和尚的作派。他甚至没有等刚从噩梦里掏出来的任罗疏缓过来就直接把人拉下了床,催促他赶紧洗漱。
任罗疏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进了洗手间,站到了洗漱台前。
“快点,磨磨蹭蹭的。”慧然抱怨说。
任罗疏这时候才缓过来,问他:“现在几点了?”
“别管。”慧然抬抬下巴,“洗漱,一会儿贫僧带你上后山钓鱼。你妈妈那里我已经跟她说过了,让她放心把你交给我。”
“什么就交给你了。”任罗疏放下了牙刷,“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慧然脚一抬,架在了门框上拦住了任罗疏的去处,强词夺理似地说道:“你不跟着我跑还想去山下听禅抄经书?我认为你不合适。”
“关你什么事?”任罗疏有些不高兴了,近来积攒的所有烦躁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想施加在这个多管闲事的和尚身上,“放我走。”
“贫僧说不。”
慧然根本没被他吓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任罗疏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想缠着我干什么?放过我行不行?”
这话一出口,昨天在藏经楼宋奚晦的话便在他耳边响起,他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意识到了些东西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得条件反射似地跟慧然鞠躬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好了。”一双沉重的手忽然放在了他直不起来的脊背上,捏起他的衣服强迫他直起腰,“什么毛病啊?不要总想着鞠躬认错。”
“我……”
“不要多话。”慧然显然对其中缘由不感兴趣,只想把一切拉回他预设的正轨,“洗漱,和贫僧去趟后山。”
任罗疏木讷地按照慧然的指示刷牙,洗脸,换衣服,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慧然回避了,在屋外等他。
出门前,任罗疏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上午十点钟。
屋外,慧然手里已经提了个白色的小桶,腰上别了一把砍柴刀。任罗疏隐约记得慧然说要带他去后山钓鱼,但慧然现在这个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要钓鱼的。
“不是说去钓鱼吗?”他问。
慧然颔首:“是啊,走吧。你还要带什么?上个防晒霜?行了吧,大小伙子黑点挺好的,看着有活力,走走走。”
慧然领着走了一条小路,从一扇小门进了后山,一路上他们也遇到了些人,大多都热络地跟慧然打了招呼,大多都喊他“师叔”,对上任罗疏也没有那么庄重,这着实是让任罗疏对和尚这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
“你们这的和尚还挺怪。”
“不怪不怪。”慧然昂首挺胸地带他向前方的树林走去,“都是些小和尚,年纪轻轻的还是有点朝气为好。要都跟你们一样还得了啊。”
林间的空气很好,树叶上甚至还有没晒干的露水。慧然虽然穿着繁琐的僧袍行动却没受影响,比任罗疏这个常年坐在电脑前的人灵活太多。不算长的一段路,任罗疏好几次都差点滑到坡下,都多亏慧然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小心啊。”慧然嘱咐完不满意,又补了一句,“身手不行,得多锻炼。”
一路有惊无险,他们一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是一方澄净的湖泊,风景很好,湖边开了一圈紫色的野花,味道有些熟悉,任罗疏仔细一想,原来是宋奚晦身上也会有这样的味道。
“宋奚晦来过这里?”他不由问。
“不知道。”慧然回答着,人已经走向了不远处的一丛竹子。他挥着砍柴刀对着竹子左右打量,最终眼疾手快地砍下了两根放倒在地,“他去年冬天上山后就没出过寺。其他时候就不知道了,他以前总来我们这休息,跟他那群朋友总是满山跑,八成来过吧。”
“包括他男朋友?”任罗疏追问道。
慧然的手一顿,扭头问他:“你怎么那么八卦?还非要问人家男朋友?”
任罗疏缩了脑袋,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慧然砍削着竹子上的侧枝,状似无意地提起:“我不知道他们那群人什么关系,我看他们关系不错八成就是朋友,至于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我们出家人没那么八卦。你好奇你自己去问他啊,挑他状态好的时候他会告诉你的,你对他来说挺不一样的。”
任罗疏哼笑一声,告状似地说:“他昨天警告我,无论什么目的,让我离他远一点。”
“就这样?”慧然的笑更是轻蔑,“他也这么跟贫僧说过,你也这么跟贫僧说过,那就看你自己,你现在不还是跟贫僧待在一起?你们有时候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不希望别人靠近你们吧?你们明明都是同样的人,这点都共情不了?”
任罗疏强调:“我没说反话。”
“但你的身体比话更诚实。”慧然把一根削好的竹子隔空丢给他,“接着,看看趁不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