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何柚年目前没有特别的计划,只知道如果要拿回钱,自己必须死死赖上宋忱和杨桂兰。
可在他说完要住下后,宋忱直接把他请出了家门,并说:“你做什么梦?”
“为什么不行?这里明明贴了二楼招租!”雨停了,院子里还有几处深水洼,何柚年倒跳着退到门口。
“你是想租还是想白住?”宋忱熟练地推着他的脑袋,把人摁出门外。
这人真是该死的警惕,何柚年用膝盖拦住他要关铁门的动作。
“谁说我不给钱?”何柚年隔着铁门和宋忱对视,几乎快趴在上面,“我给啊!不过得月底,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攒钱吧?”
“你膝盖下午是不是撞疼了?”宋忱突然低下头。
何柚年跟着低头,抬起腿看了两眼,又撩起裤腿看里面:“没有啊…”
“没事就好。”宋忱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紧接着下一秒,铁门上锁,何柚年被关在了门外。
“给个忠告,”宋忱仿佛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转身前对何柚年说,“下次骗人记得说自己坏的是脑子,这样可信度兴许能高一些。”
何柚年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等到宋忱都快走回屋里了,他才猛地摇了一下这扇铁门:“我当年中考可是我们镇上第三名!”
何柚年第一次催债,以差点被气出心脏病而告终。
可五万块不是一笔小数目,甚至里头还有他以前每个假期去打零工赚的钱,是他这几年所有的积蓄,何柚年不可能做到让他们打水漂。
天色暗了,何柚年从宋家巷子钻回芦水街。
下过雨的街道比下午凉快了许多,喇叭水果店的老板摆了张小餐桌在门口,一家子正围在一起吃饭,何柚年停下脚步看了两眼,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最后扫了扫肩上落到的雨滴,抬腿往外面的公交站走。
芦水街正门走到公交站有一段没有路灯的小路,何柚年想掏手机打开手电筒,摸到兜里的硬币才想起来手机坏了他根本没带。
再一摸,何柚年一愣,他带的刀也不见了。
杨桂兰没想到自己只是上个楼的功夫,宋忱就把人给赶走了。
“你真信他编的那些鬼话?”宋忱看到她手里拿了租房合同。
合同还是很久以前的样式,以前芦水街还属于新南县的繁华地带,不少上城务工的人会选杨桂兰家里这种干净民房,只是很久没出租过了,杨桂兰刚才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到。
杨桂兰把合同放桌上,摇了摇头说:“我没信。”
“我瞧他把自己都说那么感动,就没舍得打断,”杨桂兰坐下,开始缝桌上的艾草包,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道,“但明年你就毕业了,二楼空着也是空着。”
宋忱微微一愣。
五年前,宋康林第一次把宋忱带到杨桂兰面前,要她这个远房姑婆帮忙照顾的时候,大概谁也没想到,宋忱这一住就是五年。
杨桂兰老伴早逝,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在宋忱来之前,家中常年都只有她一人,宋康林可能就是看中了这点,才没脸没皮地把儿子丢在这里这么多年。
家中老人去世后,宋康林有好几十年没回老家,但杨桂兰多多少少有听过街里一些传闻,知道这个侄子在外面没混出什么名堂,听说前几年还把老婆气得喝药跳河。
怕招惹上麻烦,一开始杨桂兰并没有打算把这孩子留下,即便宋康林和她再三保证他每个月都会汇房租和生活费给她。
可谁能想到,杨桂兰第二天出门锻炼,门口坐着个睡着的小孩。
宋忱当时不过十二三岁, 大概是跟着宋康林居无定所惯了,小孩拎着包到家后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新奇,甚至面对消失的宋康林,他也只是冷静地告诉杨桂兰:“月底他会把钱打过来。”
那时候的宋忱话很少,每天放了学就回房间,连吃饭也是在外面解决了才回家,像个大人租客。
直到某天,学校老师给杨桂兰打来电话,劈头盖脸把她一通骂,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杨桂兰作为一个家长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样,连午餐费都不舍得出,孩子饿得犯了低血糖,直接在考场晕过去了。
杨桂兰这才知道,那几个月宋康林只给宋忱打了一半的钱,这孩子一声不吭,却把房租一分不少地给了她,剩下的钱就够他每天吃一顿。
宋康林那样不要脸的性格,也不知道怎么生出宋忱这么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杨桂兰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那天的最后,杨桂兰把宋忱从学校接回家,给他做了满满一桌的饭菜,宋忱当时愣在原地,连筷子都忘了伸,杨桂兰只摸了摸他的脑袋,和他说:“姑婆知道你不想和这里的人扯上关系,也不想麻烦别人,你有主意,我估计你这几年书读完,离开芦水街的时候头也不会回。但孩子啊,人情不能这样计较的,你看看街里那些人,喇叭叔称完重总会给人多塞颗桃儿,芳芳妈每月都会领着芳芳给我们这些老太婆送点吃的用的,要真计较起来,我们又要怎么算?”
“我只是做几顿饭,不用你还的。”
杨桂兰说完这句话的那天,宋忱头一回在她面前掉下眼泪,她这才知道这小孩其实也就是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小孩毕竟是小孩,再怎么努力装作什么都能解决,饭都吃不饱时也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差不多在那之后,宋忱才真正放心地在家里住下,杨桂兰看着他话变多了些,也没那么不爱理人了,偶尔贫嘴两句还怪欠揍,又看着他把学校的家长联系方式都换成了杨桂兰,买了辆自行车,后来又在大榕树上挂上沙袋,上个月还养了滚滚。
但杨桂兰知道这孩子不会被这里拖住脚步,他有自己的计划。
“等你走了,二楼我还是打算租出去,那不如趁你还在家,还能替我把把关,那孩子看着脾气是凶了点,”杨桂兰把刚刚厨房捡到的刀递给宋忱,“但是个怕事的。”
宋忱看着杨桂兰手上那把绿色刀柄橙色刀刃的萝卜刀,眼皮没忍住抽了抽。
路灯下,公交站的长椅上,何柚年没什么形象地仰面躺在上面,正抛着手里的佛珠玩。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别说公交车,就是路过的狗都没有一条。
一滴雨坠落,何柚年擦了擦自己的眼皮,盯着手里的佛珠看。
佛珠已经有些旧了,被何柚年从小玩到大,绳线都换过两次。一次是十岁那年,村里一小孩趁瞎子过桥时丢了个炮仗在他身上,何柚年上前把人踹进了臭水沟,那天晚上何柚年被小孩的爹揍了一顿,佛珠被那小孩趁乱剪断了。
第二次是半年前,瞎子赶他走时说的话让人太生气,何柚年把佛珠丢在了他身上,绳子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断了。
瞎子讲话爱胡诌,很多时候何柚年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何柚年最早被瞎子诓骗,还是从他叙述捡到自己的那天起。
听他说那天是个清晨,村里早起的老人都看见了,一对陌生男女偷偷摸摸地把一个黑色包袱放在了村口,紧接着仓皇逃跑,很远了还能听见女人的哭声。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选择绕道,杜大洪说只有他停了下来。
谁知道捡回家发现这小东西病怏怏的,除了那一拐杖把人戳得大哭外,连喘气都是轻轻的,带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小东西有先心病,心脏已经坏得乱七八糟。
瞎子说他为了给何柚年治病每天起早贪黑给人按摩,还说他一块肉分成三顿吃,却给何柚年泡最贵的奶粉。
何柚年小时候听这一段时曾感动到哭鼻子,长大了点才反应过来,杜大洪不是不绕,是因为眼睛瞎了没法绕开,一拐杖捅到小小何柚年的身上,把熟睡的何柚年戳哭了才不得不带回家。
什么起早贪黑给人按摩,何柚年后来听村里老头讲,做手术的钱是工地赔给他的保险金,一块肉分成三顿是因为瞎子不爱吃肉,奶粉更是不可能,瞎子把哇哈哈当奶喂给何柚年的事迹至今还在村里流传。
何柚年擦掉下巴的雨滴,把佛珠戴回手上。
就连这串佛珠,都带着瞎子的胡编乱造。
何柚年有记忆以来身体已经和常人无异,曾问过杜大洪自己心口那道疤的由来,杜大洪当时正在学算命,一身黑棕道袍穿在身上,睁开他的那只灰蒙蒙的坏眼,阴测测地跟七岁的何柚年说:“你小时候不听话,让你别捡狗屎吃你非捡,神仙看不下去就挖掉了你的心脏。”
那年中央台还有一档叫做动漫世界的栏目,何柚年追的海外动漫前一天正好播到主角给杀人魔掏心的片段,本就留下了极大心里阴影的何柚年被吓得拼命补抄那几天没完成的作业,甚至在睡前把藏在枕头底下的,瞎子不让他偷吃的糖丢进了垃圾桶,可即便是这样,何柚年晚上还是被吓得惊醒,甚至半夜里瞎子还听见他对着山神说梦话:“神仙大人…我不喜欢吃狗屎…”
杜大洪意识到过火,怕何柚年把自己吓得心脏病复发,于是丢给他一串佛珠,和他再三强调这串珠子的厉害,要他一直戴在手上不能摘下,这样佛主才会庇佑他。
何柚年从小就容易轻信别人。
要不是心脏会跳,何柚年估计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要不是一年前他查出病情有复发迹象,他会信神明庇佑自己,要不是瞎子说他是个没人要的累赘,他也信有人爱他。
何柚年曾想过,瞎子这次是不是也在胡说,是不是为了让他能够好好治病才故意这样伤害他,但不管是哪种理由,他何柚年都绝对不会原谅一个抛弃自己的人。
也许是从小被遗弃的缘故,在何柚年的观念里,抛弃就是不要,什么丢下他是有苦衷,只是说得好听罢了,明明不够爱才是唯一的原因。
公交亭只有一个半米宽的遮雨棚,雨在路灯下飘成了由大到小的虚线,何柚年改躺为坐,过了一会儿又把腿抬了起来,上个月发工资才给自己买的新鞋,不能脏。
衣服被滚滚咬破了洞,裤子今天溅上了泥点,身体也是坏掉的,何柚年决定再信一次佛珠,摸着它默默祈祷,鞋子就不要再脏了吧。
水珠没进鞋面,扩成一个深色的圈套。
一滴雨落下,反正也没有人在乎自己。
两滴,不想再重新攒钱了。
三滴,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要不就不治了吧?
鞋面的水渍越来越大,在何柚年觉得自己要被它吞没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落下了阴影。
雨滴声清晰地打在某处,何柚年抬起头,那人背着光站着,在看清他脸上的泪时挑了挑眉,没有出言安慰的打算,却把伞轻轻斜到他头顶。
又是这个讨厌的人,可现在又只有这个人。
“因为交通事故,三路公交今天提早停运了。”那人随口解释一句。
何柚年愣愣地眨掉眼泪。
“房租每月七百,不准拖欠不准讲价,”何柚年眼尾的泪躲到脸侧的阴影里,宋忱视若无睹地开口,“能做到吗?”
从上往下,何柚年的脸型在视觉上变得更加小巧,宋忱怀疑自己用掌心就可以完全盖住,此刻安静的样子五官不再乱动,变得各有各的漂亮,特别是湿漉漉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慢慢亮起来时。
“你可不可以给我包吃包水电…”何柚年擦掉下巴的泪,带着哭腔也没有忘记夸奖他,“你做饭真的很好吃。”
一瞬间,宋忱看着确实想用点什么把这人脸蛋盖住。
大雨在两人头顶的伞面上跳跃。
就在宋忱打算直接转身走人时,t恤下摆被人轻轻拽住。
何柚年抬起头,和他说:“我的鞋子不可以弄脏。”
宋忱的身量很高,此刻被何柚年拉着只是低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反问道:“所以?”
今天的仇要今天报,何柚年语气闷闷,根本不理睬宋忱的拽样,吩咐得理直气壮:“你把我背回去,我就会原谅你今天殴打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