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半夜。夜沉如水，漆黑如墨。
珀西在昏暗的光线里睁开眼，立刻察觉到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异样。
魔湖没了。
——他感知不到了。
盘旋于血脉间充沛强盛的亡灵元素是他十来年蔑视世界的倚仗。
一点近乎惊惶的情绪难得地在他心底蔓延。
他背靠着树墩，屈膝而坐。熟睡的威尔躺在他大腿侧，头歪在他的膝边。
珀西轻轻托起少年的后脑勺，将他安稳放回自己腿上，目光深深凝视他。
小王子拥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平素也总是偏爱明黄、鲜红这样耀眼的色彩。那些斑斓的颜色在他身上总能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将他映照得更加光彩夺目。
而珀西的世界只有黑与白。
浓黑的短发，鸦羽般的眼睫，异常惨白的皮肤。即使威尔热衷于和他分享首饰挂件，强行将他装点得五彩斑斓，那一切艳色与他还是格格不入。
威尔睡得很沉。
他连梦境都是五彩缤纷的。
那是一片艳丽鲜花组成的花园，年幼的小王子被卡洛琳王后牵着手走在花海中，正侧头认真倾听母亲的讲述。
“这是三色堇，三色堇象征着亲情的纯洁与深厚，花语是永恒的爱，适合……”
“母后。”他忽然出声打断。
卡洛琳没有为此不悦，温柔地低头：“怎么了，宝贝？”
小威尔拽了拽她的手，示意她蹲下来。
“你好漂亮啊。”他笑得灿烂，一口亲在女人的脸上，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爱你妈妈。”
卡洛琳笑着把他抱起来，三色堇在风中轻轻摇曳。
万千花卉不及小王子一分鲜亮。
珀西像一个偷窥者，站在昏暗的黑夜里，扒着意识的门缝谨慎而全神贯注地注视花园里的小男孩。
温暖，热情，灿烂，像阳光一样耀眼。
为什么他们会放弃他呢？
他那么好，那么深爱着他们。
威尔确实对魔法颇为来劲，这份高涨的热情也被他带进了睡梦中——或许每个少年都做过呼风唤雨的美梦。
但他与所有的少年都不同的地方是，他有了魔法，并不会做打败恶龙、拯救公主的梦。他在梦里满心喜悦，想与他的家人分享他新学的小把戏。
他学着珀西的动作——可见珀西确实是他的偶像——用魔法凝结出了一搜巨大的冰船，热情地邀请父母登船。
“亚伯特每天可怜兮兮地关在王宫里批阅奏章。”他笑着说：“让我带你们到处去旅行吧，我会永远陪在你们身边。”
接下来的画面琐碎而混乱。
远处传来悠扬的鲸歌。
威尔躺在一只巨大的鲸鱼背上，鲸鱼的皮肤光滑如镜，映照着满天星辰。
鲸鱼缓缓游动，海面泛起银色的波纹。
突然，鲸鱼潜入深海，四周变得漆黑一片。
“别怕。”他对旁边的家人说：“你们看！”
很快，海底亮起了无数荧光生物，像星星一样点缀在黑暗中。
鲸鱼穿过一片珊瑚森林，最终来到一座海底火山前。
火山口喷发着蓝色的火焰，火焰中浮现出一扇巨大的门。鲸鱼停下，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梦里的威尔问：“你们下一站想去哪里？”
*
珀西确实非常苦恼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对威尔陈述的关于自己身体状况的说辞真假掺半，但此刻的现实居然比他的谎言更加倍糟糕。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从友人身上学过什么巫术或者诅咒，一不小心施展在自己的身上了。
他原本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魔湖不稳定，如今确实是安稳了，不动荡不分裂，八风不动地沉在血脉里装死，恍若从未存在过。
早知道这些残存的元素有出无进，他一定不会用来烘衣打猎生火烤肉，至少在小王子面前耍威风的时候收敛一点。
没了魔法与咒言，他一夜之间变成彻彻底底的废人，身体比普通人还要孱弱，路过一只豺狼幼崽都能将他轻松咬死。
所幸他昔日魔湖混乱时一通精神力乱碾的威慑还在，暂时没有不长眼的野兽敢扑过来。
他们的相处模式和刚进入森林时完全反过来了。
珀西放弃了主动权，不声不响跟在威尔身后，对威尔给他吃什么喝什么都全无意见。
小王子在森林里也会充满仪式感地每天换一套服装，像一只漂漂亮亮的小蝴蝶。
“你给我洗洗手，老师。”
威尔划拉开一只马鹿的皮，把箭矢随手扔在地上，朝身边的人伸手，手腕一串珐琅工艺的彩色串珠在空气里欢快地晃动。
“不。”珀西看了他一眼。
威尔第一次被他拒绝！
他简直是震惊了！
“我……”
那一刻他脑子里浮动了一堆念头，诸如“成为我的导师以后他也太膨胀了！”“他是不是后悔当我的导师所以故意让我厌恶他？”“这是在考验我吗，多给我一点练习的机会？”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好。我自己来。”
不止是魔法天赋，看着娇生惯养的小王子身手出人意料地矫健，拉弓和用剑都挥洒自如。
珀西越认识他越觉得非常惊诧，怀着一点微妙的、让新收的小学徒保护自己的指望，以一天三个新法术的超高频率教授。
但曾经的演习示范已经取消了，他只是捏一下手势，读一遍法诀，然后就让威尔自己练习去了。
“老师。”他新收的魔法学徒不满地指控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太吝啬了。”
威尔最近求知若渴，但珀西的教学能力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原本就已经非常糟糕了——他基本上研究半天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
珀西无言地看着他。
原本离开这座森林对他来说最多不过一个小时，现在还要至少连续步行五天的脚程。
而且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作为世界通缉榜第一，鲛人部落、星界法院、光明教廷联合发布的悬赏金高达七千万星，出门就是给人送钱的。
与其在外面被砍成十块八段瓜分悬赏金，还不如留在森林里打野兽。
没了缩地成寸的作弊武器，每一步都落到实地，娇气的小王子还没开始发作，多年来极其依赖魔法的珀西自己先走不动路了。
他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没有出现冒汗、大喘气等任何人体疲倦时应该出现的征兆，那双灰蓝的眼珠子也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但是步伐明显沉重极了。
今天已经徒步了起码五六个小时了。
他真的走不动了。
现在谁来碰一下他，他绝对……
还没等他作出什么假设，威尔凑近了他，谨慎地问：“老师，要不要先歇一会儿，我有点饿——珀西！珀西！！！”
威尔的手指堪堪碰到他的肩膀，就见法师双目一闭，顺着他的指尖结结实实地栽了下去。
威尔：“！！”
他震惊地伸出手，在法师的后脑将与泥土亲密亲吻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法师已经使不出一点力气了，身体软绵绵地不住往下滑，威尔只得护着他慢慢蹲坐在地。
怀里的人已经人事不知了。
这是第二次了。
威尔席地而坐，哭丧着脸把他揽在怀里，低头去看他的脸。
这个男人醒着的时候都时不时会透出一种非人的鬼魅感，现在不省人事地紧闭着眼睛，简直跟刚死的新鲜尸体没什么两样。
这次不会也昏迷十日吧？或者会更久吗？
在这种原始森林里没有珀西的护卫我要怎么活下去啊？
不是，剧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会从回家的路上出现在这里啊？
他捧着珀西的脸孔看了好半天，简直能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了。
夜色逐渐降临。他们今天已经走了很久，威尔也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小心护着珀西，连抱带拖地把他弄到大树边，法师身材高挑修长，与威尔身高相仿，粗略判断近六英尺，沉甸甸的体重带给他一些安全感，同时惊讶地发现法师的身体跟他的手骨一样软得出奇。
冰冷的温度，惨白的皮肤，软若无骨的身体。
这具躯体此刻摆到圣约翰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只会给出一个评价：盖上白布，联系殡葬团队吧。
夜晚的遮掩像旧世纪伊甸园的树影，内心丑陋的念头在阴暗里滋长蔓延。他靠在树墩上，怀抱着高度疑似一具尸体的魔法导师，意识慢慢有些恍惚了。
他垂目静静地打量着，忽然难以自控地低下头，在这张苍白的唇角落下一个轻若无物的吻。
然后猛然惊醒，仓皇地抬起头来，后脑咚一下狠狠撞在树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炸得他头昏眼花。
小王子的亲吻并不值钱。他这一生亲过很多人，他最爱的家人、关系亲近的朋友、忠诚王室的拥趸、簇拥他的子民们。
而演员的亲吻就更加廉价了，他与多个对手演员曾经唇齿相交，对养父母与交好的友人都不吝于交换礼节性的吻面礼。
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小心翼翼，慎重怜惜的吻。
威尔有点无措地伸出手，拿指腹擦拭珀西的唇角，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怪异反常的行为一并抹掉。
“睡美人的故事真是荼毒不浅，而且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看着指尖下无知无觉的睡颜，作出理智的批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