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记忆是蒙尘的旧家具,乍一看似乎已经和背景的白墙融为一体,但只要吹拂开表面的那层薄灰,就会显露出藏于其后的身影。
那是不愿正视,却也无法割舍,最为久远、深刻、难以磨灭的过去。
他想起黑暗里气喘吁吁地狂奔的自己、二楼那条永远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通向一楼的中空木梯以及那扇自从他们进来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别墅大门。
蒋国兴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贴着身侧裤缝的手止不住痉挛。他往后退,脚跟却撞上了东西,一回头,正对上展柜里那张狼狈布满血污却又格外熟悉的脸。
他在这多久了?记不清了。
他恍恍惚惚伸出手,似乎想要擦去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沾有的污渍和血痕,又倏然在半道顿住,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眼角有湿热的液体流下,他伸手一擦,却不是清透的眼泪,而是温热的鲜血。
暖黄色的小灯闪烁了两下,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不自量力。
是了,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他和其他几个玩家以别墅客人的身份参加了这场晚宴,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蒋国兴垂下脸,周身有淡淡的黑雾聚拢。
对,他想起来了,晚宴结束后,他们撞上了二楼会客室里的争吵,又遇上了一楼大厅的事故,他们几个哭嚎着试图离开,别墅却骤然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粘腻的、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鼻尖充斥着铁锈味。
为什么是他……?
他上有七十几的老母亲,下有刚满月的儿子,明明什么都才刚刚开始,怎么能是他?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乘着时代的东风,让自己从“那个没爹的野孩子”变成了村里人提到总有几分艳羡的“蒋总”。谁见了他都得羡慕,谁见了他都得巴结,那些看不起他的,奚落他的, 混得都没有他好,哪怕再不情愿,也得和条哈巴狗一样跪舔着。
为什么偏偏是他?!
顾云深垂眸,孙漪瞥了眼旧式的摆钟。
“我们得快点了。”
时间不多了。
旧式的摆钟还在不停走着,秒针发出细微的“咔哒咔哒”声,粗短的时针缓慢却坚定地往前挪动。
顾云深不再理会蜷缩在展台上的蒋国兴,转身走向楼梯。
苏衍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偶尔回头。
蒋国兴还站在原地没动,手边就是那个摆放着人头的展台,灯光渐渐暗下去,连带着他胖墩墩的身影也一点一点隐入黑暗,直至消失不见。
“他会怎么样?”苏衍问。
“嗯?”顾云深没反应过来,“谁?”
“蒋国兴。”苏衍侧头看自家大徒弟。
顾云深顿了顿:“不会怎么样,他已经死了。”
虽然并不清楚蒋国兴为什么没和上一个魇域死去的人一样被同化成魇域的NPC,而是日复一日徘徊在魇域中重复死亡,但根据记忆娃娃呈现出的柳温文的记忆,以及蒋国兴偶尔互相矛盾的行为,他早已死去这件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
苏衍再次回头,却只能看到白惨惨的墙壁和闪烁的灯光,偶尔红酒杯摇曳晃荡出的波痕在余光里一闪而过,而蒋国兴已经不见。
之前守在楼梯口的管家人不在,四人畅通无阻上了三楼,乳白色的烟雾眨眼弥漫开,笼罩了整条走廊,每踏出一步,地上的白色烟雾就轻飘飘地腾起,又纷纷扬扬落下。
鞋底撞上实木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声,鼻尖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腐臭,又在腐臭里混杂了些许的浓郁花香。
孙漪差点呕出来,捏住鼻子,瓮声瓮气:“怎么一股怪味儿?之前你们上来也这样?”
苏衍摇头:“之前没有。”他嗅了嗅,指着走廊前面,“味道从那传出来的。”
越往前,走廊的白雾就越重,走了不知道多久,连抬起的手掌都隐没在白雾中,半点看不见。
顾云深扣住苏衍的手,看不见人影,只有掌心的温度滚烫而炙热。
“小深?”
“别走丢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 孙漪勾住聂荣荣的臂膀,咽下口唾沫:“荣,荣荣啊……”她小声嘟囔,“我有点害怕。”
她本来也就不是什么胆大的人,进来之前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看了就好几天睡不着,最初进来那阵子见到怪东西就吱哇乱叫,虽然现在被魇域折腾出了一点点胆量,但不确定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这些聂荣荣都知道,她拍了拍孙漪勾住自己的小手臂,安慰道:“没事的。”
走廊里一时只留下错杂的脚步声。
哒——
哒哒哒——
越往里,气温好像就越低,苏衍呼出口气,裸露在外的皮肤温度逐渐降下去。孙漪搓搓手臂,忍不住不大肯定地出声。
“我怎么感觉越来越冷?啊——嚏!”
她揉揉鼻子,牙关都在哆哆嗦嗦地打颤。
聂荣荣也有点冷,但比她稍微好点:“这三楼的冷气开得也太足了,之前也这样?”
“之前没有。”顾云深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家师父的手臂,冰凉凉的,连汗毛都快炸起来了,他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西装外套脱下来给对方披上,“师父,套上。”
苏衍搓搓手臂:“啊?其实我还好。”
“套上。”顾云深重复。
苏衍刚穿好,又想起跟在他俩身后的两个女孩子,刚要说话,余光中有一抹深红一闪而过,他顿时瞪大眼:“红门!”
之前他误入镜子世界,曾在柳父的指引下进入过一扇红门,也是在红门里见到的柳温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他们上三楼的时候,却只有层层叠叠的迷雾, 那扇门始终不见踪影。
顾云深伸手,手掌穿过浓厚的乳白色雾体,指尖刚碰到深红色木门的门框,还没用力,耳边就传来了“吱呀”的一声。
门打开了。
乳白色的雾气拥挤、徘徊,却始终堪堪停留在门框外,无法灌入,仿佛房间门口被裹上了层透明的保鲜膜,它们怎么都进不去。
孙漪又打了个喷嚏,牙关哆嗦着,摩擦着,有种打开了大冰柜门的错觉。
在他们面前的不像是正常的屋子,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冷库,光是从门缝里冒出的冷气,就足够冻人了。
“进,进去吗?”孙漪问道。
顾云深没有犹豫,豁然将半开的房门彻底推开。
中央空调还在“嗡嗡嗡”地运作,冷飕飕的凉气从嵌入墙壁的口子里冒出来,吹得摆放在床两侧的一豆烛光都在微微晃动,屋里除了烛火外,没有灯光,连自然光都没有,四面全部封闭着,落地窗户都被上锁,涂了黑色的油漆。
正对着大床的地上,有一个铜盆,里面散落着被燃烧殆尽的灰色残渣。
苏衍撇开顾云深的手。
“师父!”
“怎么了?”蹲在铜盆前的苏衍一边翻找着里面的残渣,一边道,“我不乱跑,就看看!”
灰烬里,只有一张被烧了大半,却留下了拇指大的角落边边的彩色纸钱残渣,苏衍把纸钱掏出来,献宝一样交给顾云深。
“有纸钱。”
孙漪欲哭无泪,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兴奋地说出这句话。
这房间说是房间,但不像是给活人住的,倒像是间阴房……
还不如让她去面对变态的柳温文呢。
她见聂荣荣往前走,连忙蹭上去,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抓着聂荣荣的手根本不敢放开。
床头摆放着木制牌位,上面是明晃晃的鎏金大字——柳温书。
名字旁边,写有两个时间,一个是生时,一个是死时。
只是,柳温书呢?
苏衍纳闷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床,又趴在地上,去看床底,依旧没有人。
孙漪忍不住问:“你干嘛呢?”
“找人啊。”苏衍理所当然道。
“找谁?”孙漪又问,这别墅里一个柳温文,一个柳温书,大概率两个都是死人,他还要找谁?
“柳温书,他之前还在这的。”苏衍解释。
孙漪被他说得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汗毛都炸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无法想象,死掉的柳温书如果在这,会以什么形态或者说……什么形状。
顾云深绕过摆放在地依旧燃烧着的蜡烛,拉开床头柜抽屉,一张A4纸大小的医院开具报告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旁边还有个ipad。
苏衍凑过来,抻着脖子看顾云深手里的报告:“欸,怎么是柳温文的?”
顾云深放低了手,好让苏衍也能看到。
A市第一医院 急诊科病历记录
姓名:柳温文 性别:男 年龄:23 病历号:23128637
入院时间:2032年9月21日 23时08分 科室:重症监护室
苏衍看专业术语看得头晕眼花,都快不认识字了。
“唔,所以柳温文是怎么了?出事的不是柳温书,怎么是他进了医院?”
顾云深将下一张纸抽上来,顺带着同自家师父解释:“烧炭自杀。”
苏衍点头示意自己懂了,又跟着去看顾云深手里的第二张纸。原本他以为还会是冗长的医院诊断书,却在看到“火化证明”四个大字时愣住了。
——这是柳温书的火化证明。
顾云深原先觉得有点奇怪,但看到这两样后,对两兄弟的关系更加摸不到头脑。
如果柳温文真的那么憎恨柳温书,甚至在对方死后都不愿意放过他,还要折磨他,那何必自杀?
柳温书已死,不管柳父再如何不乐意,他柳温文就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这些都还不够吗,他想要的原本不就是继承权吗?
聂荣荣小心地跨过燃烧的小蜡烛,拿起抽屉里的平板,熟练打开。
或许是iPad的使用者并没想到会有人闯进这里,并没设置任何密码,往上一滑就进入了桌面。
琳琅满目的各种app里,飞着蝴蝶的梦城图标尤为清晰。
“???”孙漪倒吸一口气,“怎么这里面会有梦城app?”
聂荣荣没回答,她也不知道,她皱着眉点开梦城app,跳开的却不是她早已熟悉的页面,右下角也没有显示个人档案,取而代之的,是“监控区域”四个醒目大字。
孙漪点了下那个图标,iPad页面跳转,显示出三个大分类栏。
——一楼、二楼、三楼。
聂荣荣背脊僵硬,骤然记起偶尔能感觉到的,如影随形的暗戳戳目光。
她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或许正因为现实里她也遭遇过那些。
不管是出差下塌的酒店暗藏的监控,还是地铁里专门用手机偷拍的小人,普遍存在的充斥着恶意或者欲望的眼神,已经让她生出了奇怪的第六感和直觉。
她确实应该早早关注到这点。
聂荣荣刚想点返回,监控就自动跳转到了默认的房间。
监控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聂荣荣拉动最底下的时间条,一直拉到最左边。
——3:00。
孙漪捂住眼睛只打开一小条缝隙,都做好了死人突脸的准备,下一秒,床榻剧烈晃动发出的“嘎吱嘎吱”以及男人粗重的喘息就砸在她耳朵里。
她手掌后的眼睛瞪得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