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过了不久,耳畔忽得传来湿漉漉的热气,林湛迷迷糊糊地抬头。身旁半步的李立正端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装了热水。小男孩正用水蒸气烘着林湛的耳垂,梗着脖子,想给又不好意思,嘟囔着:“你撒谎。果然不是好人。”
“...为什么说我撒谎?”
大概是被谢辞指责得过了分,林湛一时问出了这种傻问题。但孩子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都听见了。你骗人说要加班,又骗我给糖,还骗我说自己没事!明明站都站不起来了!”
“……”
林湛接过杯子,手还在颤。
勉强喝了一口热水,刚才与谢辞那些冷而锥心的争吵好像慢慢化在了身体里,手脚也有了力气。他牵起一个很淡的笑:“你比我聪明。你分得清谎话还是实话。”
“那当然了!”
李立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稍微大了点,林湛又皱着眉忍过一阵心悸,呼吸轻颤。李立立刻闭了嘴,一声都不敢出,只用滴溜溜的小眼睛认真观察了林湛半天,断定坏人医生也生病了,跟自己是同样的病。他往双手呵了热气,搓暖了以后,用小手慢慢地搁在林湛的深蓝色衬衫外面,揉着林湛的心脏位置,一下、两下。
孩子的眉头皱着,神情认真,像平时林湛为他听胸音那样专注。
林湛轻声问他:“将来想做医生吗?”
“做医生赚钱吗?”
李立仰头,眼睛亮晶晶的。
现在跟一个孩子谈医德理想太渺远了,不如谈触手可及的草莓蛋糕。林湛想了想,点点头:“好医生可以赚钱,不多,但是足够吃饱。”
“真的?!那我可以在城里给妈妈买房子了?!”李立激动得跳了起来,可目光又一黯,望向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连跑步都会喘,还疼。我...我怕。”
“我也怕。但你比我更坚强,所以你一定能活得比我好。”
李立觉得林湛的话很有道理。他重重地点了头:“没错了!好医生赚好多钱,坏医生一定很穷!你好可怜哦。等将来我赚了钱,换你当我小弟好了,我罩着你!”
“...咳咳...咳...”
林湛扭过头忍笑。从前他对吵闹的小孩敬而远之,但今天依稀发现,原来哄一个孩子竟然也没那么可怕。
他从兜里随便拿出一颗糖,放到了李立的掌心,哄骗道:“那你必须帮我保密,不能把我的病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不做你的小弟了。”
“哼。好吧,谁让我是老大呢。”
李立被哄得高兴。他蹲在林湛身后,咬着黄色糖纸的硬糖,双手环住林湛的胸口,像是从地里拔萝卜那样,想要把林湛搀起来。
“...不用了,我能走。你该回去了,妈妈在等你。”
林湛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半边身子的重量都靠在金属扶手上,右手背在身后抓着栏杆,手腕轻颤。他还没脆弱到需要一个孩子的搀扶,而他本该是照顾人的角色。
“知道啦。”
李立捧着糖欢天喜地走。本来两句话就能变成刺猬的孩子,因为一颗糖而翻出了柔软的肚皮。孩子比成年人要更简单、直接,也更好懂。
林湛微笑着送他离开,直到走廊重又落入黑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映亮,时间显示17:58。这个时间,应该足够让他完全避开谢辞了。
他从住院部的后门出来。玻璃门打开的一瞬间,狂风卷过,带着碎雪的寒意,吹凉了一身的汗。林湛头晕目眩地撑着室外的砖墙,后知后觉自己后背麻木得连外套都忘了穿。
这样寒天冻地的凛冬,穿着单衣出去几乎约等于自杀。
“……”
流年不利。
要不今晚还是睡在心外吧。
对了,师父不是说要在住院部给自己留一个床位么?不如问问他,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如此想着,林湛拿出手机,用冻得发红的手指颤抖地解开锁屏。可下一秒,屏幕反射的路灯灯光在他眼底晃成了漩涡。世界在旋转,而他在暴风中心,晕到看不清任何一个字符。
“...算了。”
林湛早就学会对自己的身体妥协。他忍着晕眩,垂着眼睛,慢慢地摩挲着砖墙的缝隙,准备原路返回。当眼睛靠不住的时候,他更信任指尖传来的触感,无论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还是一个人撑着过生活。
回头时,隐约在路灯下看见了一个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有点眼熟。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只留下冷淡的一眼,便摸着墙转身往回走。可脚步越来越清晰,雪被皮鞋挤压的声音发闷发沉,像是有人生气地踹了隆冬几脚。
林湛皱着眉抬头的瞬间,肩上落下一件厚重的羊绒大衣,带着谁人的体温,不声不响地压了过来。
他一惊,没站稳,左手下意识地去抓,竟然摸到了一只熟悉又陌生的手。几乎一瞬间,掌心的纹路倾轧进了林湛心底,一个名字立刻浮现在胸口,林湛犹豫地、轻喘着唤他。
“...谢...辞?”
“林医生是真忙,忙到穿着单衣在雪里加班。”
“……”
“别低头,看着我。”
比风雪还凛冽的命令,带着让人恼恨的傲慢。林湛病得失去了自持,下意识地顺从;抬头时,平时瞳仁间敛着的挑剔与清冷,此刻都慌乱地碎成了玻璃屑,把眼前人的影子割得七零八落的。
面前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三件套,酒红衬衫,身姿修长、线条利落,敛起少年时的玩世不恭,带着成熟的气息骤然撞入他的眼底。林湛听见自己的心脏又疯狂地鼓动,像是老旧发动机拖着快要见底的油箱,撑着报废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一见我就皱眉。我到底长得有多难看?”
专属于谢辞的语气,漫不经心又压着怒气。
林湛低着头,小口轻喘,在窒息前,努力撑着颤抖的平静:“你没走?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辞拿出一袋拆了包装的糖,黄色的糖纸,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刚认了结拜大哥。送了他见面礼,他给我指的路。”
“……”
对林湛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在谢辞嘴里简单得像是喝水。所以林湛更不明白,能跟所有人都友好相处的谢辞,为什么偏偏对他这么苛刻。
积年旧怨又卷土重来,林湛扭了头,掩去脸上虚弱的苍白,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该插手我的病人。如果他因为这些糖多添了什么病症,我会追究你的责任。”
谢辞从钱包里抽出名片和银行卡,一齐塞到了林湛的手里:“我晚上住在公司,地址在上面。需要的话,联系我。”
“……”
林湛抓着卡,抖得更厉害,单薄的身体撑不住外套,像是随时会倒下。谢辞皱眉,手掌沿着林湛纤瘦的腕骨慢慢下滑,最后,安静地牵住了他的右手。那人细而长的五指冷得像冰,谢辞用力握紧,低声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这么冷的天,怎么出了满头的汗?”
“...太近了。”
太近了。
林湛轻声呢喃,绝望地闭着眼。可就算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谢辞呼吸喷在睫毛上的温度。
“你说什么?”
谢辞没听清,附耳在林湛的唇边。体温更明显,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林湛真的要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撑得他肋骨生疼。他张开眼,模模糊糊地,在大门雪棚边看见了一架监控。
赵江的话忽得回响在耳边,林湛下意识地推开谢辞。那人踩着冰,被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撞上对面的墙。
谢辞难得愣在了原地,表情复杂。他站在两步外,看着林湛很久,才轻抚掉肩上撞脏的灰尘,不冷不热地说:“是,我又忘了。林医生并不稀罕这种偶遇。”
“...周六,就是招标会...你现在...不应该比我更忙吗...”
林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说话都困难。他只想尽快打发了谢辞,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熬过去。
刚巧,谢辞也并不喜欢自讨没趣。
“确实很忙。我本来也只是想问问检测报告的事,但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一场私人恩怨,没什么好问的。”
林湛低着头,没力气反驳。直到耳边的脚步渐远,他才脱力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忍不住按着胸口发抖,眼圈发红。他已经分不清心脏病发和焦虑发作的区别了,他只觉得整个人从中间被撕裂,疼得露骨。
林湛绝望地抓着胸口打着颤,在晕倒的前一刻,腰间一紧,他踉跄两步,被拽进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香水,隐约的烟味,还有去而复返的人。
还是他。
林湛无力地推搡着谢辞不合时宜的动作,满心想的都是云越的报告。他不想因为两人过于亲密而被人指摘检测有失公允。这对不起他几天不眠不休的付出,也会让谢辞输掉竞标会的资格。
“放开...”
“别动。”
谢辞好像很少用这种威胁性的命令动词,那人一直都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除了对他。林湛皱了皱眉,刚抬起手,又被人按下。
“安静点。都要晕了,还这么能折腾。真是比语文书上那只背着铁锤的驴还倔。”
“你放开...”
“我放下,你自己能走吗?”
“我能...”
“你不能。”
谢辞单手扯下林湛胡乱抓着的外套,手臂一扬,披在瑟瑟发抖的人身上,只露一双通红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谢辞总觉得,现在的林湛,特别像解剖课上濒死的小白兔。
他低了声音,混在风雪里,显得喑哑:“反正已经被恨了那么多年,我不在乎再多冒犯你一次。你也再忍一下,就到急诊为止,不会很久。”
“……”
谢辞胸膛的温度慢慢暖着林湛冻僵的手脚,意识好像也要化在那人的怀里。林湛好像又梦到了六年前那一夜,谢辞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也是这样的烫。
“谢辞...”
林湛听见自己喊他的名字,半带恨、半是委屈。眼泪划过侧脸,也是烫的。